第六章獠牙露

    魏承先咬了咬牙,既想再说些什么,又仿佛不敢置喙父亲的决定。

    走在后头的庄副将拍拍他的肩,也沉默着,走出了大帐。

    毡门在他眼前放了下来,他独自站了一会,听到外头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随即眯起了狭长的眼睛。

    定北军行军多年,令行禁止皆自有章法。虽则拔营起寨的命令显得仓促了些,可想到立即就能回去与家人团聚,将士们还是欢欣鼓舞的收拾起了行李。

    到得午后时分,万事已备。

    “父亲。”魏承先来到中营大帐,单膝下跪:“父亲,儿想在北境多留些时日。”

    魏怀书正看着书记官写给朝廷的战事简报,一会要让快马将大军班师回朝的消息先行递回宫里。

    他将简报看至最后一列字,确认无误,加盖了大将军印,递给一旁的书记官。

    书记官双手接过简报行了礼,略躬着身退出去了。

    魏怀书将印信搁回盒中,关阖扣好,才低头看了看长子。“何故留下?”

    “儿……儿想留在北境,直至寻回二弟!”魏承先一气说完,双膝跪地,磕了个头:“求父亲允准!”

    魏怀书微微一怔,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他起身走到他身边,亲自扶起了他的长子:“你和清辰手足情深,为父知道。”

    “父亲。”起身时魏承先的眼圈已薄红了:“清辰才只有十三岁,儿子不愿她一个人流落在他乡……”

    这话已是不详,他一面说,一面已带了泣音,没说出口的那一句,只剩下活要见人,死要……

    魏怀书扶在他肩上的手掌猛一用力,魏承先疼得脸都扭曲了,看在魏怀书眼里,却是疼爱幼弟,不忍分离。

    “好孩子。”他松开手,拍了拍长子的肩头:“你们俩都是为父的好孩子。也罢,就依你……”

    “将军!!”毡门忽然被人大力撩起,庄副将满脸喜色的进来,甚至顾不上行礼,只大声嚷嚷着:“将军!您看谁回来了!!”

    他说着侧过身,一个清瘦俊秀的少年从他身后走了出来。

    “辰儿?!”魏怀书难以置信般楞了一下。

    “父帅。”魏清辰单膝跪地,挺直了背脊,“父帅,儿,回来了。”

    “辰儿……”魏怀书又惊又喜,双手扶着她的肩膀令她起来:“当真是我的辰儿!”

    魏清辰慢慢起身,眼圈已然薄红,又一点点的隐忍了下去。

    魏承先站在魏怀书身侧,狭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阴狠,随即上前一步扬起笑脸:“二弟,果真回来了。父亲,我就说二弟定会没事的!”

    “兄长。”魏清辰冲他点了点头。

    “你怎的瘦了这许多?”魏承先关切的问:“这段时日你到哪儿去了?父帅都急坏了!到处使人寻你。对了,你带出去那一队人马吗?”

    魏清辰脸色微白,垂着头道:“我中了埋伏,跟着我出去的百人队,都被北宸国的敌兵,杀死了。”

    “什么?”魏承先难以置信般盯着她:“你是说康副将也……”

    “承先!”魏怀书沉着眉,神情严厉了几分。

    魏承先被喝得一愣,续而低下了头,眸光中藏着淡淡的阴鸷,只无人能看到罢了。

    “父帅。”魏清辰退开半步,重又跪了下来:“康副将是为了护着孩儿力战而亡。是儿不查,中了埋伏。儿,知错了。”

    “兵家之事岂有长势。你能平安回来,便不枉康副将一片忠心。”魏怀书说着捏了捏清辰的肩:“确是瘦了这许多,一路吃了不少苦吧。”

    “儿在战中受了伤,幸得……幸得乡人扶助救治,养了许久,回来时看到原来的营地已撤,儿一路小心探问着才寻到了我定北大营。”

    魏怀书将她扶起,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会,终是笑道:“虽是瘦了些,人却养壮实了,可见救你之人必是花了不少心思。来日你当设法报答人家。”

    花了心思……魏清辰忽而想起了七里小镇中那一抹清丽的身影,冷清的眉眼,还有凛冬的晨曦中,隐约飘散的药香。

    她回到京城了吧。那一日的不告而别,她会见谅么……

    “儿,知道的。”

    因着世子回营,定北军上下一片喜庆,杀鸡宰羊,要迟留一日再启程。

    当年世子爷降生正逢着大旱后的第一场雨,两封喜报一同进的宫,太后娘娘一见就说这孩子有福气。而今这般险峻的境地,世子都能平安归来,可见天佑我定北军,世子爷福泽深厚,定北一脉,后继有人!

    猎猎风声中夹裹了嘹亮的歌声,如一夜春风吹暖了北域,几株不知名的野花野草争相冒出了头,顾盼的摇曳着,让人忘却了泥土中隐藏愈深的黑暗。

    “大公子。”

    幕僚梁定掀开毡布走了进来,魏承先阴沉着一张脸坐在书案后。营帐外战歌如潮,夹杂着一两句相互的欢庆,听着更是刺耳。

    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那小子,怎么就不死!

    他捏着杯子的手爆出青筋,青瓷的茶盏承受不住他的力气,砰然破碎,发出一阵利器的碎响。

    “大公子!”梁定心惊的瞥了一眼门外,又回过头来看他。

    好在外头人声鼎沸,没人留意到这小小的插曲。

    “大公子,我们这般缜密的计划,哪曾想二公子还能活着回来……”

    “住口!”

    魏承先神情暴戾的盯着他,胸口剧烈的起伏,好一会,才定下神来,冷着语气却放低了声音:“这事情与你我没有干系!你记着,没有什么计划,本公子从未听说!”

    “是。。”梁定垂下眼,半晌又道:“只是当初那封信……”

    魏承先眼皮一跳,目光落在案上的瓷器碎片上,茶水混着一丝儿血丝沾染了桌角。他收拢掌心像是要捏住谁的颈脖,低沉沉的道:“兵荒马乱的,那蠢货总不至于还留着,即便……即便留着,难道就不会是有人栽赃本公子么。”

    梁定本想提醒他,信上,有他的私人印戳,可见着大公子阴鸷的模样,梁定咽了咽唾沫,将那些话,一并吞回了肚子里。

    新年都未有芳华,二月初惊见草芽。今年的春天,是来得有些迟了。皇城以西的大将军府里更是如寒冬未化般,下人们干着本分的活计,多一句话都没有,深宅大院的,竟安静得过分。

    大长公主穆允贤接过阿棋递来的茶,先端给了老封君。

    茶水只沾了沾唇,魏老封君放下茶盅,叹慰般道:“清辰可有消息了?”

    穆允贤沉默的摇了摇头。

    魏老封君也知道没有书信回来,平白问多一句,有个人分担心里的愁。

    穆允贤想了想,执着媳妇的礼宽慰道:“前些时候捎回来消息,侯爷此战大捷,定北军不日即返,老封君不必忧心。”

    她话音才落,魏老封君的御赐拐杖往大方砖的地面重重一杵,“谁管那孽畜!我只要我乖孙子平安回来!”说着又发狠的捶了两下:“我辰儿才多大年纪?镇日里不是练功就是背书,怎的?是要考个文状元武状元?在家里也就罢了,还非领着去那杀伐之地!现今可怎么好呢?”

    老封君越说越气,捂着胸口直喘,昏花的眼角都泌出了泪花!

    “老封君……”穆允贤怕她气出个好歹来,赶紧抬了抬手。阿棋哪敢让大长公主伺候人,忙上前替老封君顺气去了。

    “殿下!公主殿下!”管家刘喜是家里的老人,总有四五十了,此刻却跑得比前院的小子还快,进了正屋一看,老封君也在,刘喜忙跪下磕了个头,乐颠颠的道:“回来了!回来了!老封君,侯爷回来了。”

    魏老封君先是瞪大眼睛,身子前倾,听他说完,只用鼻子“哼”了一声,又坐回了环椅中。

    刘喜一愣,轻轻给自己一个耳刮子,脸上还是笑着:“瞧我这张嘴,乐过头了不会说话。老封君,公主殿下,世子爷,找着了!”

    “啊?!”魏老封君不敢置信般怔了一怔,还是穆允贤反应快些,压着惊喜问道:“当真?世子现下在哪儿了?”

    “在侯爷的队伍里呢。差了快马回来报信,再个把时辰就能进城了。”

    “老天保佑老天保佑!”魏老封君欢喜得过了,边擦着眼泪边把满天神佛都谢了个遍:“我就说我辰儿是个有福气的。快快快,快让厨房准备金丝卷儿,我辰儿喜欢吃!还有……”

    “老封君。”穆允贤轻拭眼角,将那一点泪意隐下,含笑道:“定北军班师回朝,侯爷要去宫里面圣谢恩的,想来总要午后才能到,不着急。”

    “噢……”魏老封君叹了一声,“那……能让人先把辰儿接回来不?”说着顾了儿媳一眼,自己点头笑了下:“辰儿每回跟她爹出征回来,也都是要进宫谢恩的,我还没有老糊涂,白说一句罢了。”

    “知道您疼她,今日午后必能回来的。”穆允贤言语中都稳了许多,一面说,一面取过桌上茶壶,亲手替老封君换了一杯热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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