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燕云歌和武安侯温固齐齐抬头。

    只见,往日温婉端庄的女儿,正气喘吁吁地扶着门框,双眸含泪,脸蛋红扑扑的,朱钗掉了一只,发髻松散在肩后……哪里有大家闺秀模样?

    长公主惊愕:“阿虞?”

    看着还是年轻时模样的父母,温知虞的泪珠子簌簌往下落。

    她离世时的年纪,也不过同母亲现在这般大。

    那时的她,仿佛残年风烛,一吹就灭。而今,她年逾四十的父母却依旧年轻,一个貌美一个力壮,说三十岁也不为过。

    犹记得,她离世前,兄长将父亲与母亲接去了他驻守的蜀南居住,彼时,他们已有三载不曾见过。

    她是带着遗憾离世的。

    幸得上苍垂怜,他们一家人又团聚了。

    怕吓着父母,温知虞擦了眼角,抬脚迈入花厅,郑重地跪在地上:“父亲,母亲,请拒了卫国公府的提亲,女儿不嫁沈迢安。”

    长公主与武安侯对视了一眼。

    武安侯气问:“你不嫁给沈迢安,难道要嫁给那一无是处的燕止危?”

    “没错。”温知虞抬头,温软的声音格外坚定:“女儿想嫁的,就是燕止危。”

    这个时代的女子,婚嫁大多身不由己,若是不成亲,便会给全族蒙羞,会被天下人唾弃。

    她得维护皇室、长公主府和武安侯府的颜面。

    若非要嫁,那便嫁燕止危。

    “你说什么?!”

    武安侯惊得发须皆颤。

    长公主愕然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劝解:“阿虞,婚姻大事,怎可儿戏?

    沈迢安出生于世家大族,饱读诗书、满腹经纶,无论性格还是相貌,皆是超群拔类的。

    而燕止危,自幼便只知吃喝玩乐、不学无术,如今都十七八岁的人了,还大字不识几个……

    阿虞,你可不能糊涂!”

    “就是!”武安侯补充:“那燕止危,就是个草包废物,哪里比得上沈迢安分毫?

    你向来乖巧温顺,行事循规蹈矩,怎可在婚姻大事上如此离经叛道?”

    离经叛道?

    是啊,在世人的眼里,天底下,再找不出比沈迢安更好的男子做夫婿——

    生于百年世家,有强大的家族荫庇。

    年少成名,才华横溢,琴棋书画与骑射样样精通,名满大周,为太子伴读,前途无量。

    容貌出众,如临风玉树。

    ……

    可,她带着诸多记忆,拖着支离且疲惫的心神,如何敢再走一遍前世的路?

    太苦了!

    温知虞含泪磕头:“沈迢安的确是很好,可女儿就是不愿嫁给他,还望爹娘成全!

    若爹娘不应允,女儿就长跪不起!”

    语罢,她又重重磕了个头,将雪白的额头磕出一道红印子。

    长公主压下心疼之色,问:“阿虞,你这是吃了秤砣铁了心,非要嫁给燕止危?”

    温知虞噙泪看着她。

    长公主只好看向自家夫君。

    武安侯又心疼又气,却无可奈何,索性眼不见为净:“来人,将郡主送回鹿鸣院看管,未经允许,不得外出!

    亲事,暂且压一压。

    阖府上下,全都管好自己的嘴巴,若敢传出半点风声,本侯定割了他舌头!”

    ……

    鹿鸣院。

    温庭瑞站在妆台边,兴奋得两眼放光:“姐,你刚才和爹娘讲的,都是真的么?你真想嫁给阿危?”

    温知虞望着铜镜中的自己,温言道:“嗯,是真的。”

    上一世,他阴差阳错因她而死。

    这一世,她要他活。

    更何况,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十五岁的温知虞,心悦之人都是燕止危。

    别人眼里的燕止危是个草包废物,可在她看来,他过得恣意又畅快,有她羡慕不来的洒脱和自由。

    可惜那时的她总觉得,择婿过日子,心不心悦不重要,适合的人才能过一辈子。

    所以,她放下燕止危,在众人期许中选了沈迢安,浑浑噩噩地走完了并不漫长的一生。

    而这次,她要选择截然不同的人生。

    无论好坏,死生不悔。

    ……

    “太好了!”温庭瑞高兴地拍手:“等你嫁给阿危,我也随你一起住到荣安王府去,爹娘就管不着我了!”

    温知虞莞尔:“庭瑞,你是要给我做陪嫁么?”

    温庭瑞认真思索了片刻,爽快地回她:“只要银子管够,也不是不可以!”

    温知虞:“……”

    十五岁的庭瑞,果真是小孩子心性。

    若按照上一世的进展,这个时候,距离燕止危出事已经不到一个月。

    在燕止危死后,温庭瑞大受打击,一蹶不振月余,而后带人离京,开始了漫长的三年寻人之路……

    温知虞至今还记得,温庭瑞去卫国公府找她:“礼部的人说,他还未娶妻生子,不能入皇室陵园。

    他生前说,他最喜欢新虞城的桃花酒,荣安王和王妃决定,在新虞为他修座衣冠冢。

    沈迢安此人……罢了,待阿危的衣冠冢建成,我便要去游学了。

    姐姐,他日沈迢安若是为难荣安王府,还请你……出手护得一二。”

    当年,温庭瑞沉重又疏离地朝她行了个礼。

    彼时,她和沈迢安已经诞下一子一女,长子沈奉昀一岁多,长女沈怀瑜刚满百日。

    她问弟弟:“你要抱抱奉昀和怀瑜么?”

    温庭瑞远远看了眼两个孩子,别开脸:“抱就不必了,我等下要去送阿危最后一程,他不喜欢小孩……”

    温知虞后来想,那时,庭瑞大约就已经知晓,燕止危的死,和沈迢安脱不了关系。

    庭瑞恨沈迢安。

    可,她是沈迢安的妻。

    ……

    温知虞收回思绪,望向铜镜中的年轻面孔:“庭瑞,眼下有件要紧事,你可以帮帮我么?”

    “你只管说!”温庭瑞大方应道。

    温知虞转头:“你和燕止危关系好,在中秋之前,你都务必把他看住,别让他出京城。”

    余下的,再徐徐图之。

    “啧啧啧……”温庭瑞夸张道:“姐,你都还未嫁给阿危,就要开始管束他了?”

    “我没有。”

    温知虞辩驳。

    她只是不想燕止危死。

    “我懂!”温庭瑞使劲儿挤眼:“你放心,我定会把阿危看得死死的,不让他迈出京城半步!”

    得了保证,温知虞放心了些许。

    一连三日,鹿鸣院大门紧闭。

    期间,武安侯派侍女来送了一次活血化瘀药,长公主的侍从则来送了几次清暑茶。

    每次,侍从都要带句话:“长公主和侯爷问,郡主可想通该选谁了?”

    答案,只有一个——

    燕止危。

    任由谁都看得出,温知虞这次是铁了心。

    武安侯气得不轻,关上房门发了好大一通火,把花了一个月时间写的字帖撕得干干净净。

    等他发泄完,长公主才道:“侯爷喝杯清火茶,消消气,我去同阿虞谈谈。”

    长公主到时,温知虞正在抄写经书。

    她放下笔,起身行礼:“母亲。”

    长公主缓步走至书案旁,低头去看:“侍女说,这几日,你一直点灯熬油地抄写经书?”

    温知虞应道:“是。”

    她容貌生得极好,肌肤似雪,身段窈窕,乌黑浓厚的长发绾成松散柔软的髻,配上一身素服,宛若月下昙花,清透灵动……

    这样好的她,只有沈迢安才配得上。

    长公主拉了温知虞坐下,语重心长道:“议亲的帖子,我与你父亲暂且压下了。

    阿虞,燕止危实非良人,沈迢安才是你最好的归宿。

    你性子软,万不可择错夫婿……”

    “母亲。”温知虞没有反驳,而是问:“您觉得,成婚后的女子,要如何才算得上幸福圆满?”

    “自然是能与夫君白头偕老,儿孙满堂。”长公主应道。

    温知虞眼睫轻颤。

    上一世,她与沈迢安勉强算是儿孙满堂。

    可,她不幸福。

    温知虞看向已育有三个子女,却依旧年轻貌美的长公主:“倘若您的夫君眼里唯有权利和家族,一生从未与您交过心,将您困于一方天地,不停让您生儿育女,再把孩子们送去联姻,让孩子们重复父亲和母亲的一生……

    这样的一生,也算幸福圆满么?

    若我得的是这样一门婚事,您和父亲也会乐见其成么?”

    长公主神色凝重。

    从前的阿虞,识大体、知进退,乖巧又听话,从来不会忤逆父母和长辈。

    如今,怎么跟转了性似的?

    长公主思来想去,试探着开口:“阿虞,你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不好的事?”

    “这些日子,女儿反复在做一场梦。”说辞,温知虞早就编好了:“梦里,女儿嫁给了沈迢安,堪堪活到四十余岁,便油尽灯枯、郁郁而终。”

    说着,她红了眼眶。

    竟有这等梦?

    长公主愣怔了片刻,才劝解道:“阿虞,梦是作不得数的。”

    “一场梦做作不得数,那日复日、夜复夜地做同一个梦呢?”温知虞问:“母亲,您敢保证梦不会应验么?”

    长公主被问住。

    她红唇微动,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时,门口传来侍女的声音:“长公主殿下,宫中派人送了做秋裳的布匹来。

    另,太后也派人来问话了。”

    “问什么?”长公主问。

    侍女回道:“议亲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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