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若是在平日,王传宗这些滚刀肉们闹也就闹了,反正这在军中是常有的事情,李元胤无论是出于安抚人心,还是缓解新旧两支守军矛盾的考虑,都会暂时放任他们发泄,只要别过了那个度,那便没什么问题。

    毕竟,这些人虽然口不择言,但要是想跑,早就跑了,想投降清军,甚至是想要造反,那更不会等到现在这个时候。大明王朝如今这副田地,能留下来到现在的人,有点怨气也没什么!

    可现在情况不一样啊,他身后有人,还是最大的那个,他这个时候任由这些口无遮拦的家伙在这里说胡话,听到身后那人的耳朵里,最后指不定会成什么呢?

    而且,自己刚刚在后院,那可是口口声声三水县城已经安定,将士们众志成城,心向大明,愿为陛下效死命,可如今手下的这些兵头们却是这副态度,又算是怎么回事?

    这不是明摆着说城中的军心有问题,陛下您亲自渡河而来是对的,事情真的如您想的那样,军心动摇的问题如今还没有得到解决,这城中的一两千守军,随时可能崩溃!

    换言之,这个时候,要是那些弹劾他的御史们在,恐怕一顶欺君之罪的帽子,就要直接扣上来了。李元胤还根本无可辩驳,因为这事根本就是证据确凿,还有无数的人证。

    于是乎,就在朱由榔这个皇帝陛下的面前,李元胤和李建捷连连出手,兄弟俩一个代表粤西明军,一个代表皇帝陛下,和这些兵头们不断说理,不停反驳,同时训斥,恩威并施之下,才终于把事情给按了下去。

    其实,若是朱由榔不在这里,事情没那么复杂,李元胤和李建捷兄弟俩也没那么客气。而且,和一群嚣张跋扈的兵头,哪里有什么讲道理的必要?

    但是嘛,皇帝陛下在,很多赤裸裸的话,终究是不能说的。这个道理,李元胤和李建捷都很清楚。与此同时,他们还要让这些兵头表现得恶劣一些,让皇帝陛下看看他们的难处。

    “这么说,圣上已经来过了,这尚方宝剑,就是圣上亲手送来的,可......难不成圣上就那么走了?”

    “陛下来了又走了?这是怎么回事,三水县就巴掌大的地方,撒泡尿半个城都能闻到骚味,陛下怎么可能来了俺都不知道?”

    院子里的军官们一时又骚动了起来,这个时代,皇帝在他们的心中,分量还是极重的,特别是明末清初这一特殊的历史时期,明帝还是民族的象征,抗清的旗帜。而这,其实也是朱由榔最为可贵的政治资本,更是他屡屡敢于冒险的倚仗。

    “李建捷,你小子是不是扯谎呢,陛下来了,为何不见咱们?”

    “对啊,李建捷,你小子绝对在扯谎,是不是陛下此时根本就是已经不在北江大营了,所以让你来扯这个谎,安俺们的心?”

    “哼!”李建捷听罢,却是当即冷哼了一声,然后幽幽道:“你们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样子,就凭着刚刚那些撒泼打滚时候说的胡话,陛下如何见你们?”

    李元胤看着底下又是一番群情激动,借着来回踱步的机会,微微侧身,偷偷用旁光观察了一下朱由榔的表情,却发现对方还是没有任何要说话的意思。

    他知道,身后的这个皇帝陛下是在等,等底下的这些兵头犯足够多,足够大的错误,然后再突然现身,以理服人,最后再赦免所有人,如此一来,不仅收拢了人心,还能体现帝王的气度。这些都不是什么新招数,但是却能屡屡奏效,说到底,还是因为其中需要很大的勇气。

    而军中之人,其实也很简单,军饷按时发,粮草备足了,兵甲也别缺了,统军的将领大帅只要不是个怂货废物,老是出那些让将士们送命的烂招,那他们便是忠心耿耿,死战不退。如果皇帝再能亲临前线,让他们看到,可就是士气大振,军威赫赫了!

    “又想拿这些话来敷衍俺们,陛下绝对是跑了。”

    “对啊,陛下跑了那么多次,没道理这一次不跑,马将军为啥突然要弃城而逃,还不是因为如此吗?”

    “对,就是这样的,陛下根本就没来过,都是李家兄弟想要诓骗俺们卖命,换他们的富贵。”

    “所以啥子御驾亲征,啥子雄主,都是恁们这些没良心子的龟孙骗俺们的,对面恐怕除了一面龙旗,啥子都没了!”

    说到底,其实军心士气不稳的罪魁祸首,正是朱由榔,或者说,是这具身体的原主。如果不是他曾经逃跑成风,如今也不至于军心涣散到这个地步。

    这也是朱由榔执意要来的原因了,到现在为止,其实许多人都不信他有抗清的决心。他倒是真的想把心肝肺掏出来给这些人看一看,偿还这具身体曾经犯下的过错。

    “要是圣上都跑了,俺们还打什么,还不如去投了耿继茂算了,反正又不是没剃过发!”下面又有人在混乱之中说了越过底线的话,李元胤一听,当即就要发作。

    不过,不等他发作,下面忽然“啪”一声响起,然后就见一个军官从人群里被扇了出来,翻滚在地上。王传宗啐了一口,骂道:“狗日的,你还想投鞑子,再说这样的话,圣上不杀你,老子也杀了你。”

    “王传宗,你个狗日的也别太放肆了!”李元胤一面喝道,一面甩了个眼色,身边的两个家丁当即走向人群,把那个威胁要剃发投敌的军官架了起来。须知,有些事情,有些话,平日里可以当作戏言说说,但是有的时候,是绝对不能碰的。

    “李大将军,你也别管俺放肆不放肆了,俺闹是和你闹,但圣上若是不露个面,咱们这军心,恐怕也就真的没了。”王传宗到底还是个明白人,他能有威望,绝对不是只靠着一股子猛劲。

    “若是圣上真的就在北江大营,俺们也不求圣上能真的来城中,这确实太危险了,但是圣上在河岸边上露个面,让将士们瞧一瞧,总还是可以的吧!否则,陛下都逃了,这城凭什么让兄弟们拿命来守?”

    “谁说朕跑了?”李元胤刚要出言,朱由榔便从他身后走了出来。“朕在诸位的心中,难道就这点胆量吗?”

    李元胤,李建捷等人闻言,当即转身,朝着朱由榔所站的位置跪下行礼,高呼“万岁”,他们身侧的几十家丁护卫,也无不如此。倒是院子里面的几十个军官,一下子全都呆住了,绝大部分人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而等到所有人在几个反应灵敏的军官带动,都已经跪下行礼,高呼万岁之后,朱由榔才虚摆双手,示意众人平身,然后也不绕什么弯子,直接开门见山道:

    “朕知道你们心中有气,有怨,也知道你们终究是有胆识,有志气的,不然早就出城投清军去了。但若不是偷偷躲起来听,朕真的不一定能听到诸位的真心话。”

    院子里一时间鸦雀无声,这些军官没有一个想到皇帝陛下会在这里,此时此刻不是还处于震惊状态,没回过神来,就是在想自己刚刚有没有失言,甚至有人连辩解的话都想好了。

    “大家也不用担心,刚刚诸位说的话,朕一概不回追究。不过是抱怨几句罢了,说出了大明的弊病罢了,朕采纳还来不及,解决还来不及,怪罪是绝对没有半分的。”

    朱由一面说着,一面朝着院子中走去,最终停在了王传宗的面前,站在了李元胤,李建捷和那群军官的中间。

    王传宗见状,赶紧又跪了下去,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天子,急得一时间没了平日的那股子痞性和伶俐,甚至只说了几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

    “怕什么,朕又不会杀你!”朱由榔亲自上前扶起了对方,赞赏道:“你刚刚的提议很好,但朕已经在这里了,不用隔着河,你们一个个来瞧,朕有没有跑,是不是真的。”

    “末将该死,末将不该妄议天家!”王传宗还想跪下,却被朱由榔用力扶住了,他苦练了一个多月,总算是有了扶住一个兵头的力量。

    “你说得又没错,朕为何要罚你,又为何要杀你?”朱由榔笑了笑,完完全全就是一副不计前嫌,宽宏大量的明君样子。“更何况,朕以前真的跑过,又如何不能说?”

    这一问,院子中再度鸦雀无声,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能恰到好处。

    “但朕如今,真的是不想跑了,也无处可跑了!”朱由榔说着,扭头看向了身前身后的一众军官士兵,火光映照在他们的脸上,忽明忽暗。“朕知道你们也是如此,所以今夜才来的三水,来见的诸位,就是想把心肝肺掏出来,给诸位看看。”

    “陛下!”此言一出,一众人又齐齐下跪,唯有被扶着的王传宗一时尴尬,想要跪下,但是又不敢挣脱开来。

    “好了,都起来吧。”朱由榔再度摆手,这次倒是松开了王传宗,但这家伙这会见大家都起来了,也不好再跪下去了,根本就是无所适从。

    “诸位的诉求,朕也是知道了。赏赐是有的,朕说到底还是一国之君,多少也是有点本钱的,大伙的赏赐,明日一早便会送来,到时候朕亲自给你们发。至于其他的,朕能办到的,也会尽力满足你们,只要合情合理。

    但凡事都讲究一个赏罚分明,既然赏赐有,罚也必然少不了,否则这事情就不对了。今日诸位在这里闹事的,顶撞上官的,该处置,也必须是要处置的。骂朕的,朕可以赦免你们,朕是天子,有这个权力,也没那么小心眼,能面刺朕之过者,本就该赏。

    可那些说要投清的,要弃城跑的,还有骂车骑大将军的,李统领的,朕就不能擅作主张,饶过你们了。朕不懂军事,但是你们懂,那便已经知道军法不是摆设,此事军法该如何就得如何处置,杀头的杀头,该杖责的,也得杖责,否则今后朕的车骑大将军还如何指挥打仗?”

    如此一番摆事实,讲道理,甚至毫无过分苛责的推心置腹之后,院子之内,再无任何异议,所有人都是静静地看着面前这个一身甲胄,滔滔不绝的皇帝陛下。

    要知道,朱由榔能来,其实已经胜过千言万语了,皇帝陛下还在,便是对军心士气最好的鼓舞。他的赏与罚,其实不过是一种态度,作为皇帝必须要表达的态度,同时也是为了李元胤能够更好地掌控这支军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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