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王为民从自己的美梦中醒来。他到水泥厂三天,第一天没有做梦,第二天做了一个噩梦,第三天却是做了个美梦。他梦见张金桂羞涩地闭上眼睛等着自己亲吻,梦见她牵着他的衣袖在花丛中像花蝴蝶一样飞舞。
梦见她靠在自己瘦小的肩膀上望着家乡门前那条滠水河静静地从眼前流过,梦见她的明眸和巧笑。
对于梦这个东西是可遇不可求的,无论你是谁你都无法知道你什么时候会做梦,也不知道自己会梦见什么,无论你是达官显贵还是市井小人在梦的面前都会表现出一种敬畏和迷惑。
在梦这个玩意里,穷人和富人是平等的。穷人可以做美梦,富人也可以做噩梦。
无论你多少钱,你都无法为自己买到一场美梦。
富人做噩梦的次数或许会比穷人还要多,因为他们每天都在担心自己财富的流失,而那些有权有势的人同样担心自己失去好不容易得到的权力,因此他们都会在自己的梦中挣扎,反倒是一个叫花子,他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哪怕只是梦到一只烤鸭,他们也会在梦中笑醒的,而那些有钱人哪怕梦见自己天天吃山珍海味,锦衣玉食,他们也不会感到很开心,因为这些东西他们在现实里早就有了,没有必要在梦里找寻。
如果一个人能选择,他自然是想做美梦,谁又会愿意在现实里受尽折磨在梦中还被恶魔追赶呢。
老陆走到王为民面前笑道:“为民,昨天做了什么梦呀,看你脸笑得都像一朵花了。”
王为民尴尬地笑了笑道:“陆大哥,我梦到我家里的那头老母猪下了一窝小猪崽呢。”
老陆被王为民逗乐了,笑道:“为民呀,你这是多久没吃肉了,还下一窝小猪崽呢,我看你是眼馋猪肉了。”
王为民不好意思道:“陆大哥,不瞒你说我都三个月没吃肉了,还真想呢。”
老陆笑道:“等发工资了,我们去市里解解馋。”
王为民笑道:“那敢情好,那我们就一言为定。”
两人边说边笑地走出了宿舍。
当太阳从海底爬到熟料车间上方时,王为民已经将一包水泥扛到肩膀上了。
今天是他扛水泥包的第三天,也是他自己定下的小目标,一定要干满三天,否则就是精神力量的失败。
他一包水泥一包水泥的扛着,每当他将一包水泥扛到车墙板旁边时,他就在心里默念道:“坚持,坚持,坚持就是胜利。”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标,那些小的目标叫目标,那些大的目标就被加上了一个高大上的名字称之于梦想或是理想。
上学时老师让大家在田字本上写上自己长大想做什么,那就是自己的梦想。王为民不懂,他只知道自己很久没有吃饱饭了,他只想填饱自己的肚子,因此他在本子上写着:我长大了,要做一个村长。因为村长家里的孩子每天都能吃饱饭,而且还能吃上肉,每到换季时都有新衣服穿,不像他在家里排行老三,只能穿大哥、二哥穿过的衣服。哪怕是过年也只能穿旧衣服。因此王为民对过年的渴望只是一顿饱饭,一顿肉而已。
那时候学校里每个月都会请一个瞎子老头到学校讲忆苦思甜的故事,让他们不要忘记过去的日子的艰难和现在的幸福。
那瞎眼老头坐在学校的操场上,这里原来是村里的一个草垛场,后来才改成了学校的操场,四面环山,像一块破布般坑坑洼洼的。
老人坐在一张灰褐色的靠椅上,椅子边上靠着的是他那根寻找前方的竹杆,竹杆下面有些开岔。
他面前放着一张桌子,和一只瓷杯,上面印着红色的工人雄赳赳气昂昂举手向前的图案。那图案向一片旗子在山中飘扬,影响了整整一代人。
老人姓冷,是村里的五保户,他的眼睛就是在给地主家干活时不服从管教被人用木炭烙瞎的。他的人生充满了对地主阶级的深仇大恨。
老人每次都是一番血泪控诉,刚开始时也赚取了王为民很多同情的眼泪,但时间一长,同样的人物,同样的故事反复讲来讲去大家都听腻了。
小操场上变成了冷老爹在上面大声讲,而下面的小学生们则叽叽喳喳地小声讲。
老师拿出柳条做的教鞭抽了张老二家的胖儿子,那叽叽渣渣的声音也被张二胖的哭喊声给压了下来,从此再也没有人敢在忆苦思甜这样严肃的场合里说话了。
王为民不知道冷瞎子眼里的世界是怎样的,他看不到绿叶和花草,看不见蓝天和白云。那他的世界里又是什么呢?是在他床头钻来钻去的老鼠,还是那准时打鸣的公鸡呢?或许是门前那条唱着歌的小河呢?他听到的鸟声一定会比那些能看见光的人更动听吧。
在他的眼里白天和黑夜都是一个颜色,只是白天的声音过于嘈杂,而晚上才会变得安静,但他到底是喜欢白天还是黑夜呢?从来没有一个人去问这样的话题,那无异于是在他的伤口上洒盐。
那两千年前从敕勒川赶出来的牛羊是再也赶不回去了,那丰满的水草早已变成了荒漠。
那些散落在地上的叶子还能回到树梢吗?
而那些被风吹散的花瓣还能重新吐露芬芳吗?
一个人一旦失去了眼睛,他就永远找不见光明了。
当人们将汽车,火车和轮船摆在地球上时,世界便开始变得嘈杂起来,而飞机,坦克,战舰则是用来掠夺和传播死亡的。
而一个瞎子却能将各种各样的声音分辨得一清二楚。
王为民从早上到晚上终于将自己的左肩膀磨破皮了,但离下班还有一个多小时呢,他总不能就这样坐等下班吧。
王为民狠了狠心,一步步地向刘一鸣走去,那水泥垛子这时在他眼里就是一座高山随时可以将他压垮。
此时的他每走一步都如同在爬一座山,步履沉重,当最后一包水泥扛在他肩膀上时,那股疼痛如同烙铁一样烙在他的肩膀上,痛得他都想叫出声来,但他没有发出一声,而是咬着牙一步一步地向水泥货车走去。
当张明宇将水泥包从王为民肩上拿下来的时候,王为民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三天,他终于还是扛过了三天。虽然肩膀很痛,但他的心里却很甜,因为这场精神和肉体的缠斗他赢了。
晚上,王为民再次在日记本上写道:1992年7月19日,今天扛水泥15包,挣1.5元钱。虽然钱挣得越来越少,但我的信心却越来越大了,加油,王为民你是最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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