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监狱里关进来许多新的囚犯。

    令杨烜意外的是,这些囚犯个个趾高气扬,既无脚链也无手链,连象征性的麻绳都没有。

    那些平日里耀武扬威的狱卒,此时也像孙子一样,在这些囚犯面前点头哈腰、唯唯诺诺。

    这可真是奇了怪了。从古至今,狱卒都是大爷,囚犯都是孙子。今儿个怎么反过来了?

    杨烜正在纳闷时,一个中年囚犯住到了杨烜隔壁。他在狱卒面前吆五喝六的,一会儿嫌屋子暗,一会儿嫌牢房里被褥脏。

    一个狱卒在旁边小心地赔不是:“这位爷,油灯和被褥马上送到。咱这里条件差,您原谅,将就一个晚上吧。明天臬台大人那边走个流程,咱立马恭送您出狱。”

    那囚犯来火了,说道:“一个小小臬台,竟敢抓我们教民。现在洋大人的军舰还在珠江口外候着呢,一个臬台也敢在洋大人面前撒野。

    “今天老子受尽委屈,住进了牢房。你们要是伺候得不周到,小心我明天告诉洋大人,让臬台撤了你们的差事,夺了你们的饭碗!”

    狱卒在一旁唯唯诺诺,小心赔笑道:“大哥息怒。外面民团人多势众,个个拿枪带棒的。您委屈在这儿对付一夜,臬台大人也好向民团那边交差。那些民团无法无天,您何必跟他们一般见识呢?”

    囚犯哼了一声,说道:“民团全都是银样镴枪头,他们敢跟洋大人作对,简直是活得不耐烦了。臬台也不是个好人,为虎作伥。回去告诉他,别以为手上有民团,就敢跟洋大人叫板!”

    囚犯还在骂骂咧咧的,狱卒已经不敢再接话。

    后世皆言满清闭关锁国,实则并不尽然。自清初起,满清一直开放广州、厦门两口对外通商。后来,满清关闭厦门口岸,只留下广州一地对外通商。

    广州作通商口岸,洋人不得入城,只得在城外与十三家商行进行贸易。这就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广州十三行”。

    凭借着贸易垄断地位,广州成为华夏最为富庶的地方,十三行商人也赚得盆满钵满。

    第一次鸦片战争后,满清被迫开放五口通商。广州自此失去了贸易垄断地位,城市繁华一落千丈。

    按照战后签订的中英《南京条约》、《五口通商章程》,洋人有权进入广州城,并在城内租房居住、经商、传教。

    洋人耀武扬威,势力一度盖过广州官府。不少传教士也混入广州城内,积极开展传教工作。一些不法之徒趁机入教,借洋人之势为非作歹。

    譬如,洪秀全科举失败,创立了拜上帝会。拜上帝会的基本教义,便来自他在广州考试期间无意得到的基督教小册子。

    日后,洪秀全还曾亲赴广州,拜在传教士罗孝全门下,悉心钻研基督教义。

    百姓入了教,便得到了教会的庇护,称之为教民。教民犯罪,教会往往出头帮忙,官府莫敢深究。

    现在,这些教民进了监狱,却口出狂言,丝毫不把官府放在眼里。

    杨烜见状,便有心刺激一下隔壁那个教民囚犯,问道:

    “这位大哥,听说现在的两广总督是徐广缙。徐大人可是林则徐的崇拜者,态度非常强硬,组织了数十万人的民团。洋大人再厉害,也不过区区上千人,怎能与十万民团争高下呢?”

    那教民一听,顿时起了劲,说道:“嘿,我说你是真不上道。洋大人虽然人少,却有坚船利炮。民团虽然人多,却都是乌合之众。以乌合之众对坚船利炮,你觉得徐大人有胜算吗?

    “我看这徐大人,十里八九是想沽名钓誉,借机向皇上邀功。他要是敢凭民团与洋大人开战,太阳要从西边出来,我以后路过总督衙门得绕着走。”

    这教民已经收了监,依然如此嚣张,就连两广总督都不放在眼里。

    观一叶而知秋。

    一个普普通通的教民,自恃有洋人保护,就敢口出狂言。满清官员颟顸无能,百姓毫无国家民族观念。由此不难看出,满清已然出现了亡国之兆。

    杨烜有意煞一煞那教民的威风,说道:

    “这位大哥,话可不能这么说。再怎么着,咱们也是中国人。洋大人再好,那也是夷狄。洋大人再厉害,不还进不了广州城?

    “民团人多势众,教民人单势薄,洋大人又在城外进不了城。你们在城里为所欲为,万一擦枪走火,惹怒了民团,到时候吃亏的不还是自己吗?”

    那教民勃然大怒,骂道:“嘿,你这小子,瞎扯扯什么呢?我们加入洋教,是为了弃恶从善,不是为了攀附洋大人。朝廷不守信义,说好了让洋大人入城,至今没有下落。

    “如今洋大人兵临城下,只是为了催促朝廷履行条约,并无其他意思。总督大人擅自邀集民团,使广州内外交困,治安恶化。论起来,总是官府作恶太多,管洋大人什么事?管我们教民什么事?”

    第一次鸦片战争后,广州十三行商人失去了贸易垄断权,利益受到极大损害,成为最坚定的仇英群体。广东士绅也对那场战争刻骨铭心,坚决反对洋人入城。

    战争已经过去多年,洋人始终未能进入广州。这在洋人看来,是华人不守条约。在华人看来,却是洋人侵略在先。

    1847年,时任英国公使德庇时率领英军攻破虎门要塞,兵临广州城下,要求满清遵守条约,开放广州。当时的两广总督正是满清洋务“专家”耆英。

    耆英知道道光帝已经年迈,只想粉饰太平,便极力安抚德庇时,允诺两年后许可洋人入城。

    如今,两年之期已过,洋人叫嚣入城。城内的教民也开始虎假虎威,借洋人之势,行不法之实。

    如今的两广总督,则换成了主战派徐广缙。徐广缙不甘屈服,发动百姓成立民团,即团练武装,试图以此对抗洋人。

    前些天,教民与民团发生冲突。官府以违反治安为由,抓捕了一批教民。

    眼见那名教民口出狂言,杨烜冷笑一声,说道:“大哥息怒,我只是好言相劝,担心大哥误信洋人,日后反倒吃了亏。”

    那教民还在骂骂咧咧的,杨烜也懒得理会他了。

    过了一会儿,狱卒拿来了蜡烛,照亮了牢房。那教民见杨烜的牢房比较洁净,便故意滋事,要和杨烜换房间。

    狱卒不敢得罪他,只得央求杨烜同意。杨烜正要发作,想到自己乃是昭勇候之后,不便再惹事生非,便隐忍不发,和那教民交换了牢房。

    杨烜的被褥也都被那教民占用,自不必说。如今还是正月,监狱里阴冷得很。杨烜嫌牢房里的被褥太脏,一夜未能安睡。

    第二天一大早,狱卒果然放走了监狱里的教民。杨烜看得真切,那狱卒还送了教民一串铜钱,说受臬台大人所托,请教民多多担待,不要在洋大人面前搬弄是非。

    杨烜感慨万千,对官府更加失望。

    傍晚,杨田慌里慌张地进了监狱。一见面,他便哭丧着脸说道:“少少……少爷,大事不好了。老老……老爷,他他……他……”

    看到杨田两行热泪流下,杨烜心感不妙,喝道:“慌什么,慢点说,老爷到底怎么了?”

    杨田抽泣不已,说道:“老老……老爷殁了!”

    父亲死了?杨烜惊愕万分,慌忙问道:“到底怎么回事?老爷怎么殁的?”

    杨田结结巴巴的,说了半天,才把事情说明白。

    原来,这几天广州城内教民与民团对抗加剧,屡屡发生械斗。杨国佐是武官出身,又得央求督抚放过杨烜,便有意在督抚面前卖弄,带着民团镇压教民。

    然而,城外洋人接济了许多火枪火弹给教民。中午,教民与民团再次发生械斗。教民使用火枪打退民团,又使用火弹袭击团练局的营房。

    杨国佐年事已高,躲避不及,竟被烈火活活烧死,连个尸首都找不到了!

    杨烜听过事情的来龙去脉,气得血脉贲张。教民欺人太甚,官府颟顸无能,杀父之仇如何得报?

    他乃杨忠武侯之后,只因参与天地会便被关进大牢,托了从一品的广东提督,才被迁转至惠州监狱。

    教民自恃有洋人保护,犯罪之后,官府不仅不敢过问,还要馈送他们银钱。

    这是什么世道?

    如今广州城内外正乱,自己何时能够迁转惠州?

    父亲尸骨不存,大仇何时得报?

    杨烜悲从心起,他沉吟良久,最后恶狠狠地说道:“杨田,你去狱神庙找牢头,就说‘姓杨的要找老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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