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牢狱里,到处散发着难闻的气味。老鼠不时在牢房间流窜,蟑螂跳蚤更是上蹿下跳。
监狱深处是内监,又称死牢,专门关押死刑犯,里面不时传来犯人的惨叫、牢头的狞笑。
这几年,广州城内治安越来越差,监狱里总是人满为患。犯人里有海盗,有教民,有天地会党,更多的则是没有生计、铤而走险的无业游民……
杨烜所处的牢房处于外监,属于普牢,稍显洁净。他与天地会头目来往密切,按律当斩,本该关在内监。
杨国佐一向宠爱这个独生子,花银子把他从内监提到外监,又让家丁杨田白天到监狱里服侍杨烜。
杨田是杨家的族人。自祖辈起,两家便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杨田的爷爷曾追随杨烜的爷爷杨遇春,一起到回疆平定张格尔之乱,彼此是过命的交情。
杨田与杨烜自小一起长大,从小便是杨烜的跟班。
看到杨烜醒了过来,杨田赶忙问道:“少爷,你伤势可好些了?”
前些日子,杨烜父子来到广州。杨国佐地位不高,挤不进上流社会。杨烜则偶然结识了天地会至臻堂堂主,彼此颇为投契。
官府突袭至臻堂,杨烜和一堆至臻堂兄弟一起,被官府抓进了监狱。
近几年,天地会在南方愈发得势,不断发动起义,公然占据城池、水隘,设卡收税,响应者甚众。清廷对此非常恼火,指示南方督抚严厉镇压。
官府把天地会党看作是乱匪,一经发现,重则极刑,轻则流徙。
杨烜被抓进监狱后,免不了要挨一顿杀威棒。杨老爷提前打通了关节,狱卒下手不重,杨烜很快也被转移到了外监。
杨田一脸关切,令杨烜颇为感动。这些天,一直都是杨田在无微不至地照顾自己。
杨田比杨煊大五岁,从小在杨烜家中长大,是杨烜身边须臾不能离开的亲随。
杨烜说:“不碍事了。前些天,官府突袭至臻堂时,和官差厮打时受了点轻伤。现在养了半个多月,已经痊愈了。”
杨田憨厚地笑了笑,说道:“不碍事就好,我也能向老爷交差了。”
杨烜也笑了笑,说道:“前些天,我与天地会至臻堂来往紧密。你一向胆小怕事,劝我不要和他们来往。为此我还骂了你,把你从身边赶走了。真是不应该。”
杨田对道:“都是我糊涂,出事那天没有跟紧少爷,让少爷吃了许多苦头。只是咱们是官宦人家,不应该和天地会这种江湖人物厮混在一起。少爷,你这次出狱后,可得听老爷的话,再不能和天地会搅和到一起了。”
天地会以“反清复明”为口号,给后人一种积极反清的印象。实际上,天地会的兴起并非因为满汉民族矛盾,而是因为破产劳动者增多,彼此需要结社互助。
天地会的成员多是农村破产农民、城市无业游民。他们参加天地会,并非是为了反清复明,而是为了经济互助,改善困境。
根据《清实录》记载,清初全国人口大约为6000万人。乾隆初年,全国在册人口已接近1.5亿,到乾隆末年,人口突破3亿的。再过40余年,到道光二十年(1840年),就达到4.128亿。
满清人口迅速膨胀,耕地并未大量增加,却进一步集中到地主手中。大量农民失去土地,衣食无着,被迫流离失所。
面对人口过剩,有志之士经常感叹:“生齿日繁,地不加广”、“生计常苦不足”、“渐多游手”……清帝也不得不承认:“宵旰筹思,终乏良策。”
人口过剩,造成大量的农村破产者、城市无业游民。这些人构成了天地会的主体,使天地会不断发展壮大。
在广东广西两省,天地会又格外活跃。
第一次鸦片战争后,清廷被迫同意五口通商。广州失去了贸易垄断地位,华夏贸易中心迅速由广州转移至上海。
在此之前,长江流域的商品大多经过两广进入广州,沿途养活了无数的搬运工人、水手。广州的衰落造成大量失业人口,他们只得加入天地会等秘密会党,以求互助。
但天地会组织较为分散,即便是同一地区的各处山堂,亦互不隶属。由于缺乏集中统一领导,天地会声势贵师大,却始终未能形成大的气候。
听过杨田的劝告,杨烜内心有些不以为然。
正所谓“国之将亡,必有妖孽”,满清已呈现出衰亡的败象。对于杨烜来说,结识一些江湖豪杰,未必就全无好处。
杨田胆小怕事,杨烜不想和他废话,违心地说道:“你放心。经过此番事故,我再也不跟天地会来往了。”
杨田大喜,说道:“少爷有这种决心,老爷听了一定会很高兴。这些天,少爷你不知道,老爷为你操碎了心,往制台衙门、抚台衙门、臬台衙门跑断了腿,银子使得跟流水似的,总算有了点眉目。”
说到这,杨田四下查看一番,凑到杨烜面前,说道:
“老爷找到了陶军门,他答应帮忙。臬台衙门那边也打点好了,准备把少爷解往惠州。惠州是陶军门的驻地,到了惠州,少爷保管就能恢复自由身。”
杨田口中的陶军门,指的是时任广东绿营陆路提督陶煜,杨遇春对他有知遇之恩。最近英国人兵临广州城外,以坚船利炮为后盾,要求两广总督履行八年前签订的中英《南京条约》、《五口通商章程》,准许英国人入城。
广州城外形势紧张,陶煜也来到了广州,配合总督对付英国人。
杨国佐毕竟也是昭勇侯杨遇春的长子,怎么混得如此之差,连保全杨烜都这么费劲呢?
这也不难理解。杨国佐才能平庸,不受杨遇春喜欢,昭勇侯的爵位传给了次子杨国桢。
杨国桢倒也精明强干,荣膺闽浙总督。但他是汉人,勇于任事,得罪了不少闽浙大员。杨国桢受到满人排挤,被人暗地里弹劾,说他贪污公款。
道光帝平生最为节俭,最恨贪官,内心时刻提防着汉人。道光帝革除了杨国桢的侯爵,念在杨遇春的份上,给他了一个革职留任的处分。
杨遇春已死,杨国桢失势,杨烜犯的又是勾连天地会这样的重罪。杨国佐在广州城内很不受督抚待见,屡屡碰壁。
听说提督大人肯帮忙,杨烜松了一口气,说道:“你先出狱找下老爷,就说我一切安好,不用他操心。顺便打听下至臻堂的消息。”
杨田有些狐疑,担心杨烜又要和天地会乱党来往,却听杨烜说道:“至臻堂要是人都跑了,官府缺少人证,我的罪名就会更轻些。”
支走了杨田,杨烜察看了下身上的伤势。一个礼拜前,他与官差厮打时,留下了一点青淤,其他倒无大碍。
杨烜年少时仰慕先秦时代的游侠,从小练习武艺,喜欢飞鹰走马。上次与官差厮打,要不是他们手里有鸟枪,杨烜怎么可能会被他们擒获?
正在胡思乱想时,一个狱吏靠近牢房,给杨烜送来一只烧鸡、半坛黄酒。
杨烜正在纳闷,那人却说道:“杨公子,我受至臻堂所托,送公子些许酒肉。过两天,至臻堂兄弟将来劫狱。若杨公子不弃,不妨趁机脱身。不知公子可有此意?”
烛光昏暗,杨烜看不清楚那狱吏,听声音觉得他有五十上下。至臻堂敢来劫狱,还买通了狱里的老卒,颇令杨烜意外。
只是,父亲已经打通了关节,杨烜即将转赴惠州,还有必要跟着至臻堂混吗?
那狱吏见杨烜有些犹豫,便低声说道:“至臻堂的兄弟都在内监,公子在外监。堂主看重杨公子,知道杨公子是昭勇侯的后人。
“他特意交待小人,要小人打听杨公子是否愿意出狱。若公子有意,至臻堂的兄弟将分兵冲入外监,搭救杨公子。请公子明白回话。”
杨烜心生感动。他在穿越前孤单飘零,现在却受人牵挂。虽然闯了祸,入了大狱,但父亲要救他,天地会的兄弟也要救他。
一方是亲人,一方是江湖兄弟。他该选择哪一方呢?
选择亲人,自然是最保险的。选择江湖兄弟,有可能会在危险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杨烜熟读历史,知道天地会党徒虽多,却从未形成大气候。至臻堂的兄弟虽然讲义气,但同样组织涣散,难成大器。
他想了一会儿,说道:“有劳老兄费心,请老兄向堂主转达敝人谢意。只是,敝人身处外监,兄弟们都在内监。劫狱极为凶险,敝人不敢因为一己之私,让兄弟们冒险进入外监。
“而且,家父已经打通关节,敝人已经脱离危险,不久将押赴惠州。敝人只顾着自己,不能搭救兄弟,深表歉意,请代敝人向堂主致歉。”
那狱吏见杨烜不肯应从,冷哼一声,说道:“公子若改了主意,不妨及时通报与我。届时,只需让人到狱神庙,就说‘杨家少爷要找老王’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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