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
怀玉早早起来,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
汉家百姓传统的秋祭之日,也是道家地官中元赦罪的日子,还是佛家盂兰盆会,超度亡灵的日子。
盐井镇兴盛的时候,这里兼容并蓄,既有盐神公公庙,也有道观和寺庙,每逢七月半,有的百姓去道观朝拜、斋醮祈祷,也有的去寺庙礼佛、盂兰盆会,还有在家祭祀祖先慎终追远的。
有的在河边送灯,路边烧纸,超度亡灵。
这一天,三教合一。
李唐建立以后,武德八年李渊下诏,“老教、孔教,此土之甚,释教后兴,宜崇客礼,今可先老,次孔,末后释宗。”老李家把老子追为始祖,自然把道家抬到首位,于是七月半这天,中元节成为官方正式节名。
突厥、羌人劫掠,盐井寨毁于战火,不论是道观还是寺庙又或是孔庙、盐神庙,甚至是城隍庙、鄣河的河伯庙,统统被毁了。
今天,是盐神庙重建,盐神归位的日子。
“二郎,今天好热闹,宝井后的盐山下已经有上万人了。”许二愣子赶来道,那场面一点不比三原每年社火的场面小。
“都盼着盐神归位,盐卤复出呢。”侯三笑着道,“二愣最近都销瘦了啊,你虽年轻可也得攸着点啊。”
二愣子在半路上捡个媳妇回来,如今那女子一家老小也跟来盐井镇,就安置在鄣河滩边,简单搭個草棚,每天清理盐井寨、砍柴、运硝,也都能赚的一份口粮。
二愣媳妇姓柯,据说祖上是汉代时内附的羌人,但现在基本上看不出跟汉民有啥不同,她们一家很感激二愣,据说柯氏对二愣子非常好。
樊玄符为怀玉换上道袍,戴上纯阳巾,手执拂尘,背三尺青锋斩蛟灵剑,腰悬葫芦。
“真俊。”樊玄符忍不住赞叹。
怀玉捋捋胡须,这副打扮还真有几分出尘脱俗的味道,若是年纪大些,配上白发白胡子,那就更是仙风道骨了。
“走吧。”
所有人都在等着,对岸鄣县城里的人,都早早的赶来盐山下了,虽然县城在河对岸,但盐井镇的盐业兴盛,对所有鄣县人都是利益相连的。
要是盐井再不出卤,那鄣县也就真要废了。
盐井之后,盐山之麓。
一片台地之上,新建的盐神庙已经立起,只是还有些简陋,但清理规划出来的地方,比原先的盐神庙大的多。
怀玉一路过来,到处是人,大家对脱下铠甲换上道袍执拂尘背剑的怀玉,纷纷叉手躬身拜礼,高呼青阳子。
甚至有灶户、烧手、柴客、盐商直接向怀玉跪拜了。
“二郎,祀仪三牲齐备。”
今天这个特别的日子,大家都很紧张,并没有太多欢喜的气氛。
新建的盐神庙圈了很大一片地方,但连围墙都还来不及建好,只是立起了山门。
哪怕眼下饥慌,但大家还是备了大小三牲,猪羊鹿为大三牲,鸡鸭鱼为小三牲,本来大三牲是牛羊猪,但牛太金贵便以鹿代之,其实在道家三牲里,是麞、鹿、麂。
这座盐神殿怀玉倒不陌生,本就是他参与设计的,与原先很小的盐神庙不同,这次的盐神庙规划的挺大,且把盐井寨原来供应的道佛等神都请进来了。
正殿供盐神,也就是先秦以来一直祭祀着的大禹,他既是盐神又是山神,甚至还兼财神,在盐井寨他地位最高。
眼下也独坐正殿享受供奉。
北殿则供的是道教的玄武大帝,他既是北方之神还是水神,盐井人以前供奉他,估计也是盐卤水跟水有关吧。
南殿则供的是佛教的观世音、普贤、文殊三大菩萨。
盐井寨的神佛菩萨都请到了一起,给盐神爷爷做陪,也免的他以后一人老想念成州盐官寨的盐神婆婆,经常跑去成州使的盐井断卤了。
巡视一圈。
神佛菩萨的像,都是泥塑的,还是怀玉亲自给上的彩,有他最后把关,使的这些神佛菩萨一个个虽是草胎泥塑,但也个个宝相威严。
“二郎,吉时到了。”
本地六十五家制盐豪强带领着一众散灶户过来请怀玉开始仪式。
正殿前已经搭起了一座祭台,摆上了三牲供品,等怀玉画符施法。
这种跳大神一样的仪式,怀玉倒也不怯场,虽然明知是装神弄鬼,但对于眼下的盐井寨,还是很有必要通过这样一场仪式来恢复正轨的。
对他武怀玉以后镇守盐井寨,甚至从这盐、硝里分杯羹,也是很有必要的。
端正纯阳巾,整理一下道袍,怀玉一甩拂尘,走上祭台。
他开始在上面画符,现场画符,一并画一边念念有词做咒。
下面早是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还有许多人挤在外围只能听前面的人转述情况。
比开演唱会还要热闹。
怀玉是那个绝对主角,虽没聚光灯,但他的表演无可挑剔,毫无怯场,动作专业、表情自然。
特别秘制的朱砂画符后,怀玉一番念咒,然后居然在他的剑尖上燃烧起来,这场面,引起四面围观者的惊叹连连。
怀玉甚至还特意炫了番技,手一甩,袖中有准备的道具飞出,然后轰的一声,烟雾四起。
这烟雾让怀玉若隐若现,他在雾中舞剑飞符,更显神秘了。
最后几声轰隆的爆炸声响中,怀玉结束了仪式。
当大家全都静静的等待着烟雾散去,还在期盼着什么的时候,怀玉大喊一声,“若三日之内,三井卤喷,皆盐神之灵,亦鄣人之幸。礼无不报,神其听之!
急急如律令!”
道家咒语里常有急急如律令做结尾,百姓们也不陌生,知晓这是已经通告神明,还是万分加急之意了。
大家都安静的等候着武怀玉接下来的表态。
怀玉闭眼打坐。
许久才睁开眼睛,似是十分疲惫一般。
他目光扫过众人,面对着大家期盼的眼睛,“我已飞符请盐神归位,大家再稍等片刻。”
说完,他继续闭眼打坐。
过了一会,怀玉起身,拿起一纸符纸摆在供桌上。
片刻后,那纸本来空无一字的符纸上慢慢显现出了朱赤符文。
“盐神回复了,即将归来。”
怀玉刚说完,那符纸便随风飘起,然后空中自燃,化为灰烬了。
这一手,让无数围观者全都立马跪下了,高呼盐神。
怀玉很满意的看着这场面,装神武鬼其实也挺不易的,这些看似神迹的东西,其实都是些小把戏,但要做到也极不易。
“诸位,盐神归来之前,交待我们一个任务,就是浚井甃木,把盐井重新清浚,将井加固,把被突厥羌人污染的井水全都汲上来,把井重新清洗一遍,然后就会恢复盐卤了。”
众人欢呼。
亲眼见证了那些神迹,他们现在对怀玉的话那是完全相信,此时的怀玉不是镇将也不是某位朝廷官员,他是盐神的使者。
六十五家制盐豪强们带着几百户散灶户们一起激动的奔向三井。
一桶桶井水被打上来,仍然极淡。
大家却劲头十足的汲水,轮流接力。
一勺勺的井水泼在沙土里,终于,有变化了。
一名老烧手直接喝了口,那井水已经十分咸苦,可他却高兴的流泪,直接跪地上对着众人欢呼。
“盐神回来了,盐卤重新流出来了。”
“盐井寨活了。”
一群老烧手们都挤上来从新打上来的井水里直接拿手捧着喝。
“哎呀,就是这个味!”
“咸卤水,是咸卤水。“
“地道。”
经验丰富的老烧手们,甚至能直接用口尝就尝的出这卤水的咸淡,“一锅绝对能出十五斤盐,好卤!”
“开火,煮卤,制盐了!”
盐匠们激动欢呼,放开嗓子吼起来。
就在上井房附近新修的灶房,只有顶没有墙的官盐坊灶房里,立马开始烧火,抬水盐工们则把汲上来的盐卤倒进一个大桶,三百斤一大桶的卤水,两个伙计一声吆喝便抬了起来,高兴的往灶房去。
一群人围着他们,跟着他们脚步,兴奋的跟喝醉酒一样。
卤水倒进烤房大锅,开始煮盐。
怀玉也跟着围观,先是去除杂质,捞去芒硝,然后继续加热,六个小时后就能结晶,得到一锅盐了。
五十斤水六个小时,最后能熬出十五斤盐。
激动的盐吏向怀玉介绍着这里的传统制盐之法,因为上井的卤水浓度高,所以都是直接就煮的,而盐神婆婆所在的成州盐官寨,那里卤水浓度就低,他们制盐就得多好些工序。
打上来的卤水要先浇在沙土上,然后把沙土装篓,继续用卤水浇,用这样的方法把卤水浓度提高,然后再去煮,这样能节省柴火、时间,也能增加出盐率。
但他们鄣盐的上井,五十斤水直接就能煮出十五斤盐来,根本无须那般多费手脚。
“咱们鄣县盐通过九条盐道远销巴蜀陇右河西关中等地,盐好价优。”
按盐吏所说,这里一般产两种盐,一种是熬成后含水份较多,如银锭状的块盐,一般十斤一坨,盐井寨人称为结盐。
“结盐一般是远销,我们本地销售的则是熬成后直接盛起的水盐,也称散盐、软盐。”
“若是巴蜀等较远盐商,一般会要求我们把结散烘干一点,水分更少,更坚硬也更易长途运输,这种称为锅巴盐。”
当第一锅盐历经六个多小时终于熬出后,所有盐家、灶户、烧手们都兴奋欢呼,老烧手们甚至评价说这锅盐如何好。
可怀玉看着真跟锅巴一样铲起的盐块,跟他印象里的雪白的盐完全不搭边,一大块硬邦邦的都能当成武器,那盐粒大小不均,颜色暗黄,甚至还含有不少黑色杂质。
弄点放嘴里一尝,咸中带着苦。
“这是最好的鄣盐?”
“这盐过滤打捞,细心熬煮三个时辰,水份也特意烘干了,这可是上等结盐,都是老烧手的手艺了,一般伙计可还熬不出来呢。”盐吏得意的道。
怀玉大失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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