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书塾还很远吗?”
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儿被父亲抱在怀里,紧紧裹着父亲的大氅,冬日早起的困顿让她的声音有些瓮声瓮气,不耐烦地在怀里蹬着腿,一会儿转向左边,一会儿转向右边,外披着的大氅也一点点滑落下来。
冬季的冷风一股脑扑到孩子稚嫩的脸庞上,没一会儿便泛起了一阵红。
父亲心疼地将大氅拉扯着,往孩子脸上盖了盖,稍稍挡住些风,又带着些夸耀道:“快到了快到了。咱们伊人已经五岁了,第一次去咱们家的书塾,长了见识,回家让你娘给你煮些喜欢的菜。”
小孩子听了,就乖乖窝在温暖的怀里不再乱动,在迷迷糊糊中又睡了过去。
朦朦胧胧间,听见父亲说着:“伊人乖,再睡会儿,等到了,爹爹喊你。”
从家到书塾的这条路,这是姚伊人第一次走,原以为只是去那边走走看看玩玩,没想到往后的岁月,竟一直走了十多年。
外面的北风刮得迅猛,与父亲的怀抱里相差了有一个季节。姚伊人在父母的保护下无忧无虑地长大。
雪地上留下一排深深的脚印,随即又被鹅毛般大雪覆盖住了。
炎炎的夏日,早晨初升的太阳便已十分灼人。
姚伊人的脸蛋被晒得红红的,一面牵着父亲的手,一面抹着额头的汗。
她已经十岁了,从家到书塾的这条路,她很熟悉了,自己也能够走着去了。
“爹爹,母亲今日还会来给我们送饭吗?”小伊人担心地问。
母亲最近总是喝难闻的药,面色也越来越苍白,连带着精神也不大好,自言自语地说着话。
“辛苦了”“真是把他害了”“难为他了”这等之类的话,伊人是听不懂的。
问她是在说谁,也不见母亲应答,仍旧独自面对无人的院落,向着空气说着只有她知道什么意思的话。
因为这样,伊人不愿与母亲在一起待得太久,她的的心里,有种自己也不理解的害怕。也或许是无意识的逃避,让他们不敢面对小小年纪还不应该太清楚的概念。
于是只好跟着父亲。
父亲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把遮住太阳的伞往女儿那边挪了挪,安慰女儿道:“伊人,母亲近日身体不好,往后都不给我们送饭了。从今天开始,爹爹都带着你去集市上吃好不好?”
伊人摇了摇父亲的手,示意开心。
她喜欢跟着父亲去集市,那些好看的糖人,热乎乎的馄饨,甜甜的糕点,都是她的最爱。
就算这意味着要去不喜欢的书塾呆上一天。
书塾里的哥哥总是隔一段时间便换一批,有些爱逗她玩的,长得好看的,给她带小玩具的哥哥,隔不了多久便走了,多数没有再回来过。
看着他们来了走,走了来,伊人也似乎渐渐明白,在这里的人,终究都会走的。
一直陪着自己的,只有爹爹。
所以在书塾里坐着睡着了,耳朵里还是恼人的念书声也不要紧,只要跟着爹爹,总是开心的。
伊人想当父亲的小尾巴,他去哪里,自己也跟去哪里。即使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人都不认识,一回头就能拉着父亲的袖子,她就安心了。
姚伊人十五岁的时候,已经接手了母亲的活,每日来给书塾的父亲送饭。
饭篮子重,提着走总是费力费胳膊,纵使长大了有些气力了,一路上也不得不换着手、弯着腰提,一路踉踉跄跄,好不辛苦。
“父亲,你近日的咳疾又犯了。我看,不如将书塾关了,您好好养养身体。”姚伊人看着父亲将汤药喝了,又忍不住劝着。
父亲握拳掩口咳了几声,摇摇头:“教书的谁没这毛病,忍忍就过去了。这是你外祖父家世代的产业,多少年都没有断过,怎么能断在我手里呢。再说,要是我把书塾关了,你让这里的孩子怎么办?”
“不是还有城南的书塾嘛,让他们去那里。梁夫子年纪轻轻,可比你健壮多了。多收几个学生不是难事。”
“诶不行不行,”父亲连连摇头,“那得走多远,那么多孩子,可遭不起这罪!”
“不行就去县上,如今县上都开学堂,都是官家让他们去读的,吃住都在那里,也不必来回奔波。”
父亲长“诶”一声,反应更是激烈:“那么小的孩子,就让他们离开父母离开家乡,可怎么能放心呢。”
姚伊人小声嘟囔:“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可不就只能强撑着了,又累又伤身体。”
父亲看了她一眼,笑道:“要不,伊人来帮父亲的忙,当个女夫子?”
姚伊人忙推脱了:“别别别,父亲,我对读书一窍不通,您教了我这么久,我也没长进,怎么还能当夫子呢。”
“伊人不想当夫子,要不,当个夫子的夫人,父亲我也有人能托付啊。我看之前来念书的李家孩子不错,跟你也相熟。”
姚伊人听了,撇下脸放下手不愿搭话。
父亲却以为是小女孩儿家的害羞,不愿被人戳破,忙笑着改口道:“好了好了,我们伊人还小,以后再谈以后再谈。”
姚伊人欲张口反驳,却见父亲发间隐隐一丝银光,终是不忍与父亲对峙,别过头去,微不做声地叹了口气。
二十岁的姚伊人已经亭亭玉立,偏就与书塾的学生有了男女之防,不再在课堂上出面,路上碰见了也只是微微行礼,一句话也不说。
老父亲今日就要谈谈这件事。
“你到了议亲的年纪,虽不急,也得相看起来了。我从前的学生里,有几位还算品貌端正,学识尚可,与你相熟。你可有心仪的?”
每逢谈这事,姚伊人便只做个哑巴,一句话不答。
老父亲急了:“你总要嫁人,父亲总要老。就算不说话,拖过了今日,也拖不了一辈子啊。”
“父亲的学生都是香饽饽,哪里就能看上我了。”姚伊人不冷不热道。
父亲听出话中的讥讽意,便退了一步:“也不一定要是我的学生,只要读过些书识得字就行。老头子我多教他几年,到了年岁,也知道怎么当夫子了。”
“还说是为了给我找夫家,明明是给书塾找后来人,偏要拉上我陪着。”
老父亲忙安慰她道:“为了你和为了书塾不冲突嘛。当初,你外祖父就是为了书塾后继有人,招了我入赘,我与你母亲苦苦经营,你也是知道的。如今你大了,也该懂事了,要为你的先人想一想。难道,你忘了你母亲临走前,嘱咐过你什么吗?”
“与父亲一起,好好生活,把书塾经营下去。”姚伊人心不甘情不愿地复述着。
“所以说过的话就要做到。你父亲我就算病了,也未曾缺席过开课。就算你们没这要求,也得好好担起责,不让祖宗蒙羞。”
“那城南梁夫子家的书塾便关了。难道就我们家有先人,他们家没有?”
这话大逆不道,老父亲一掌掴在了女儿脸上。等反应过来时,便只有女儿印红的脸颊,和自己微微颤动的手。
姚伊人丢了筷子,转身便跑出了书院。
她没有机会接受父亲也道歉,就像她看不到那些孩子如何越过这座小镇,蒙着晨露披着星光,只为来好好读个书。
县里多次来请他到县上去教书,为了女儿也不是没动过念头。只是看见孩子们为了念书有多劳累,便也打消了这个念头。
姚伊人一直不喜欢念书,不喜欢书塾,可她从来没有与父亲说过,每次都憋在心里默默酝酿,以至于爆发的时候,已经积攒过了头。
过了头,就会失常。
此后,姚伊人除了送饭,很少在书塾逗留,与父亲也是说不了几句话便要吵。
父亲只当她在气头上,消了气便好,感叹道:“女儿家大了,主意也大了。”
只是没想到,最后的主意竟是这样的大。
“父亲,这是我的心上人,我要与他成亲。”
父亲还在收拾书塾里的东西,姚伊人便拉了人进来,满心满眼,都是笑意。
在书塾里,她从未这样笑过。
拉来的男人还有些不知所措,老实地朝老父亲点着头,想笑却又紧张,只扯出一个浑不吝的笑来。
老父亲看着那个男人,手里的书散落一地。
那一天,两人倒是说了许多话,只是说出口的形式都是争吵。
父亲从未说过苦与累,就算是母亲心疼他带病上课时也只是宽慰着妻子,说自己不碍事。
这一日,却将苦水都倒了个干净。
可纵使他觉得是如此艰难,却仍旧要求有一个无私的,耐得住性子的人来接着挑下这个大梁,这个人,还必须是姚伊人的夫君。
最终却还是落得交无可交,落无可落的下场。
二人反目,一个自己出门,发誓不再回门,一个断绝关系,只当孤家寡人。
姚伊人终究是对不住父亲与母亲的嘱托,可到死也不明白,这死局该如何解开,即使她明白,阻隔父女之情的,从来不是嫁娶便宜的衡量,而是一份来自妻子的承诺与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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