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了个瘸腿的小伙计,林掌柜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无论是象征意义还是实际意义。

    早上,林可踏着晨露便出了门,中午送饭也是匆匆忙忙便走,晚上更是天色暗了才回,脸颊因为奔走总是红彤彤的,衣服上被青草渍沾染了一块又一块也无暇顾及。

    洗手的时候,林可猛然触到粗糙的皮肤上细细的一道道红色划痕,才猛然惊觉不知什么时候受过的小伤已经积累了起来。

    她叹一口气,腾空竹篓里的东西,仍旧出门去了。

    所幸,二人说开之后,氛围便没那么隔阂了。林可出门了,竹臻也会帮着清扫里屋,侍弄那些用来换钱的药草。

    他拄拐的本事也厉害了起来,稍微使点劲,跑得跟林可走得差不多快。

    过了梅雨,天气爽朗起来,日头渐渐大起来,一头扎进地里的农人也忙了起来。

    林可见差不多了,便寻了个日头,领着瘸腿小伙计往山上逛去。

    竹臻一个多月都在庙里待着养伤,少有出门,可惜看不见春色,趁着夏天来之前,林可便带他走走,免得辜负春光。

    目之所急,是浓成彩墨的晚春绿,是招蜂引蝶的油菜黄,是摇摇欲坠的桃花粉。

    随意趺坐在树荫下,掏出一些果子几个煮鸡蛋,林可惬意地享受着难得的闲情。

    吃饱了席地一躺,笑嘻嘻地眯着眼问:“小伙计,明日起你可要干活了,可不能偷懒啊。掌柜我可是盯着你的。”

    竹臻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恍惚间才记起自己到寺庙里已经一个多月了。

    这段时间吃林可的,住林可的,又是看病又是吃药,自己身上没钱,做工抵债也是理所应当,只是……

    “看你那一脸厌世的模样。我知道,你心里闷得慌,觉得做什么都没有意义。可是,人总是要做事的啊,有事做了,你的心才会满起来,那些悲伤和不快乐,才会没那么重。”林可随手抛给他一个果子,以示安慰,又道,“况且,你欠着钱,可得还呢。”

    “我记得,五钱有八十文。”

    “错了,是六钱又三十文。”

    竹臻虽奇怪,但数额的多少,他并不在意。

    “等回去你就知道那些钱怎么没的了。眼下嘛,就是你最后的一份安闲了。小伙计,慢慢享受吧。以后的日子,可没那么好过咯。”

    说着,林可打着哈欠便在太阳底下睡着了。前段时间太过劳累,一点小小的安适便足以让她入梦。

    等太阳要落下了,竹臻见她还不醒,才将她摇了起来。林可睡满意足,高兴地下了山。

    回到寺庙,林可捧出一个包裹递给竹臻,里面是一套干净的衣物。

    “你以后是我书信铺的伙计,可不能给铺子丢人。穿干净些,也好长点门面。”

    连药钱都要现凑,这一整套的衣物又如何能轻易得来。

    竹臻知晓了前几日林可格外忙碌的原因。

    去湖边洗了澡,换了一套干净衣服,等他再回到的寺庙的时候,林可差点认不出来。

    “原来小伙计这么俊,要不是瘸着一条腿,我还不敢认呢。”打趣嬉笑着,便让他早些休息了。

    第二日,竹臻被叫起来的时候,林可已经洗漱完备,收拾个包裹,便一同进城去了。

    竹臻走不快,走段路便停几步,进了集市,也过去半个时辰了。

    林可先领着竹峥去了医馆,正巧碰上关大夫也在,见着后面支着拐杖跟着的人,笑道:“小伙子恢复的不错,年轻人就是健壮。只是还得多注意些,脚别落地。伤筋动骨的,可马虎不得。”

    听了这话,竹臻便知这位便是为自己医治的大夫,点头谢过。

    林可将背篓里的药草取出来要给关大夫看,却被他按下了,直接喊了徒弟收进去。

    “与林姑娘做了那么久的生意,你的东西我是放心的。”又取了药材钱交到林可手里。

    掌心捧着钱,连胳膊都觉得沉甸甸的。

    “关大夫医者仁心,能先治人再收费,真真再世华佗。只是病好了,钱还完了,我还得做自己的生意去。明日起,便不再来了。”

    “哦?”关大夫略显惊讶,“你连药钱都拿不出了,现下还完了钱不打算再多做几日攒一些家底吗?”

    林可笑道:“家底自然是要的,只是暂时饿不死了,就想做自己的事了。若是日后生意不好,短了银钱,怕是还要来给关大夫做工。到了那时,关大夫可别嫌弃我。”

    关大夫被她逗得大笑,又让徒弟多拿了三十文钱出来:“林姑娘,说起来你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又给我采了这么多药草,那些药费出诊费,若还是按原来的价给你算,倒显得我小气。这三十文,便是我把你当自家人,算你便宜些。日后若是又碰上难处,再来找老关我。”

    林可又得了一笔意外之财,更是美滋滋,谢过好多遍,才带着竹臻走了。

    边走边告诫着自己的小伙计道:“这四十五分钱可是我们最后的家底了,可得省着点花。”

    “我听他刚才的话,你之前欠了很多钱?”

    “那有什么办法,我又没钱,关大夫医术好,价自然高些……不过这些都过去了,现在也算有笔小钱,只要熬过这几天,店铺生意好起来,就能过好日子了啊。”

    竹臻默默点头,只要有家铺子打底,总归是有所保障,慢慢经营起来了,总也会好的。

    等林可将他领到书信铺摊位前,指着那张旧木桌说这里就是铺子的时候,竹臻才后知后觉。

    着了道了。

    林可看着自己的铺子,眼里心里都是满满的自豪。

    “以后你就在这给我做伙计吧,只要你我掌柜伙计同心同力,一定能挣大钱。铺子也会越来越好,越开越大。到时候,你我的好日子可就来了!……”

    林可一番慷慨陈词,竹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得饶人处且饶人。

    总说,人倒霉,喝凉水都会塞牙。

    本以为坠马摔断了腿就是最倒霉的了,没想到还有个难缠的债主。又以为卖身当伙计就是最倒霉的了,没想到竟是给这样一家铺子当伙计。

    当竹臻觉得应该不会比这更惨的时候,意外就来了。

    林可收拾了桌椅让竹臻坐下,还没坐热,就有两人从不远处吵嚷嚷往这边冲过来。

    “好家伙,蹲了你一个多月,还是把你等到了。你说!让你去传口信你传到了没有!”

    林可看着眼前怒气横生,叉腰指人的大官人,一时恍惚。

    “没有,那日没见过这个姑娘,更没有收到过周大兄弟你因故不来吃喜酒的消息。我敢保证!”

    “你看看,我花大价钱雇你传信,你却没传到。这口信事小,伤了两家和气是大。因为这件事,我们两家闹了小半个月。伤了感情,你怎么赔?你说路远下雨不方便,我才给你加了价,反倒没干成活,这是什么事!退钱!”

    “退钱也便宜你了。我们兄弟的感情可比这钱值钱!要不是你,也不至于闹这么多天别扭。”

    他们二人话语密集,句句逼人。林可混乱中记起,这是那日大雨让她去传话说家中记事,去不了酒席的官人。另一位就是办酒的主人家。

    林可赔着笑脸,耐着性子与二人解释道:“官人,那钱是我收的,活也是我接的。可你要说那是大价钱,我可就不同意了。那北麟村离这多少里地,大家都知道,何况一个多月前还是下着大雨。一来一回少说一二个时辰。做生意都讲究明码标价,你愿意出这份钱,我才敢接这活不是?再者,我确确实实是将消息送到了。若是这位官人不记得了,我便帮着您好好回忆。”

    林可转过头对着那办酒的方家主人,问道:“那日你家宾客众多,屋内三桌,屋外三桌,说得可对?那日席上帮手不足,除了些老妈子,还有个十四五岁年纪左右的孩子,说得可对?一般人家办喜事都喜贴些红纸,你家那日却点起了许多红灯笼,虽还未入夜,却早早都挂了出来,说得可对?”

    林可一连三问,将那方姓官人说得哑口无言,捏着拳,显得局促又疑惑。

    “方兄,她说的是对的吗?”

    两人为着这事一个持续质问为何不去吃酒,是否看不起自家不愿前来,一个坚持说传了口信,并非遗忘了吃酒的喜事,更不会忽略兄弟间的情意。为着这事两家细细掰扯了小半个月,将这书信铺的小地方也蹲守了许久才等来这个掌柜问话,可不能就这么低了头着了落,以后怎么做人!

    面对兄弟的质疑和越来越多的围观人群的议论,微细的汗珠从方姓官人额头沁出。

    “她说得不对!”他即刻辩驳起来,急得脖子都粗红了,“我家那日办酒一共八桌,不是八桌。人手也足足的,根本不会让个孩子上席搭手。红灯笼更是可笑了,谁家没事挂个红灯笼呢!”

    林可算是看出来了,这就是一对表面兄弟。为了这么件事,能闹上半个月的矛盾,能有多深厚的感情?又一个赛一个要面子,不肯落下风更不会服软。就算拿出更多证据来,也不会承认是自己弄错了。

    她又气又怒,冷笑一声,从刚到手的药草钱里数出二十文,摊在掌心上,厉声道:“既然官人觉得我没干好活,这钱我退了便是。这二十文也好给我长个教训,得好好把铺子的规矩定好了,免得有泼皮无赖钻空子砸场子,吃得空挑事反亏我自家的银钱。”

    一听这话,那二人可就站不住了,一把挥掉林可的手,铜板掉落一地,急赤白脸吵了起来。

    “明明是你收钱不干事,难道还我冤枉你不成?”

    “你这是骂谁泼皮无赖,与你说话客气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不干事还倒打一耙,你还有没有点良心!”

    “我看你就是个奸商,就你还开什么铺子,只会坑蒙拐骗!”

    “把店砸了,看她以后还敢不敢骗钱!”

    “就是!砸店!”

    说着,两人吵着闹着就要撩起袖子来掀摊子,将前来阻拦的林可一把推在地上。

    眼见那姓方的,抬起了唯一一张旧木桌旧木桌,就要往地上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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