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下雪了!”伴随着少女欢脱的呼声,许沅君穿着单薄的夹衣,手里抓着一把上乘质地、莹洁剔透的羊脂白玉棋子雀跃着从屋里跳了出来,丝毫没有被屋外凛冽的寒风吓退她对于今年第一场冬雪的热情。
在她身后,几个侍女连忙提着银碳暖炉、捧着火狐大氅、拿着灰鼠手围跟着出来,麻利地往她身上套衣服,恨不得给她裹成一个厚实的胖粽子。许沅君玩兴正浓,不想被这些搅了兴致,连连向她们摆手,把侍女们赶回温暖如春的屋内,让她们快些套上刚才忙着照顾她而来不及裹上的保暖的大棉袄。
“你们怎么还窝在屋里,快些出来呀,快看,今儿这雪下得好大,明早睁眼,外头该是个银装素裹的冰雪世界了。”许沅君搓着因为寒冷而冻得通红的双手,小孩子气地往空中吹气,呼出一团又一团白花花的热气,将悬在半空尚未坠落在地的雪花一并吹化了。
李少赓远远地看着玩得兴起的许沅君,笑着对秦萧萧说:“许彦这个妹妹在长安生活了那么多年,看见雪就像第一次看到下雪的南边人似的,咋咋呼呼的,性子和她哥哥一点也不像。”
说着,他又将话头转到秦萧萧身上,“萧萧老大,我在行医时曾听人说:岭以南无雪,霜亦不常见。美人地应该不常下雪吧,怎么你见到下雪,一点儿都不兴奋呢?”
寻常的一句玩笑话,李少赓说者无意,浅笑着转过头,想要看看一旁站着的秦萧萧的反应。谁知潋滟的笑意一触到秦萧萧乌漆嘛黑的眼眸,就像被吸入海上半夜无端形成的漩涡一般,顷刻间消失殆尽。秦萧萧一向喜怒不行于色,可今日她脸上的神色比纷纷扬扬下着的雪花还要冰冷,令人望而生惧。
即使与秦萧萧相处时日不短的李少赓见了此刻的她,心底都有些发憷,不知道此刻她的内心翻江倒海汹涌着的,是怎样的心思。
“我不喜欢雪。”秦萧萧冷冷地说,她说话的语气凛冽得像一把锐利的冰刀,无比锋利又无比坚硬地刺进李少赓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心房,“在我的记忆里,雪不是雪,而是淋漓的鲜血,撒在没有人气儿的雪地上。”
秦萧萧简短的几句话,将李少赓在大冷天惊出了半身冷汗,还有半身,才钻出体肤,遇上外头寒冷的空气,吓得一下子又给缩了回去。他将信将疑、半疑不信地问道:“你想起来了……什么吗?”
“永和十五年那天,也是一个雪天吗?”秦萧萧凄然一笑,不抱任何期许地问道。不管她想不想相信,或许她真的和李牧、李少赓等人锲而不舍、执着追寻的永和旧事有所关联。
李少赓愣怔了一下,很快明白过来秦萧萧在说什么。他甚至不用再花时间回忆,那年那日的桩桩件件每一天都走马灯似的在他眼前闪过,让他无法淡忘,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道:“那天没有下雪。”
“但是在那日之前,长安连下了好几日的大雪,将整座城包裹成一个银装素裹、冰天雪地的小天地。”旧日的回忆与现实的大雪交织,编织出李少赓深埋心底已久的梦魇。
秦萧萧以微不可闻的声音轻轻哦了一声,没再说话。两人肃然站在雪中,听着这场初雪降落在檐角、井沿、帘下,窸窣得像少女的呢喃、枕边的耳语,柔和而轻软,将整座光王府笼罩在呓语般的梦境之中。
在这场李少赓不愿醒来、秦萧萧不愿走进的幻梦里,一个披着大红色鹤氅的俏丽身影兀地出现,打破了这个镜像,将人们拉回现实。定睛一看,原来是披上外袍的许沅君,她露出一口瓠犀似的皓齿,笑眼盈盈地说:“哥哥让人从西市买了些胡饼过来,一起来吃。”
盛情难却,更何况对着许沅君这位巧笑倩兮的含苞美人儿,无论是李少赓还是秦萧萧都没有拒绝她的能力,各自谢过她的好意,拿了一个品尝起来。
吃人手短,拿人嘴短,李少赓最知道这句话说的是什么意思,他才浅尝了一口,便夸赞起胡饼的美味来,仿佛这该是天上有、地上无的极佳珍品。秦萧萧一面在心里默默评价李少赓奸猾,一面满足于李少赓的巧舌如簧,由他应付着许沅君这张快嘴,她才得以心无旁骛地吃下一整个尚余温热的胡饼。
好吃,真好吃。李少赓像是知道秦萧萧心中所想,大声地将这五个字诚意满满地转述给许沅君听。许沅君向来对这位年少有为的小神医十分钦佩,听得他这么夸赞哥哥让人拿到王府来的胡饼,一张小脸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激动,被这身鹤氅映衬得白里透红,煞是可爱。
“可惜十三哥脾胃不好,吃不了这胡饼。”许沅君不无遗憾地说,一面将未分完的胡饼又给了秦、李二人一人一块。
十三哥,是许沅君私下里对李牧的称呼。她与许彦的母亲阳朔公主是宪宗皇帝的妹妹,论起来,许沅君和李牧是姑表兄妹,寻常人家大可以称一声表哥表妹。奈何两人身处皇室,碍于礼数规矩,许沅君只偶尔在私底下略显亲昵地喊李牧几声十三哥。
至于许彦,他一向知道君臣礼数,断断不肯失了规矩,无论是在荒山野岭的美人地,还是繁华喧嚣的长安城,见了李牧,都会敬重地称他一声“光王殿下”。
许沅君眼里的十三哥李牧,与秦萧萧这些日子观察到的光王李牧,似乎大相径庭。李牧虽然脾胃弱,身子脆,可他偶尔还是能吃几口胡饼的。半月前,林崖去郊外巡查,回来时路过西市,还特地捎了几个胡饼分来,李牧贪心,手里的那块胡饼还没有吃完,便想着和林崖抢剩下的最后一个胡饼吃。
秦萧萧吃得快,许沅君和李少赓说笑着还在吃的时候,她已经收拾好掉在四周的渣子,好整以暇地观察着雪日王府的动静。在许、李二人完全没有察觉异样的时候,秦萧萧微挑右耳,听到了身后屋檐上细小的动静。不必特意回头,她便分辨出那是徐二狗上来的声音——巳时二刻,他从没来得这么晚过。
秦萧萧在心里默默记上徐二狗今日到来的时间,大雪日过后,徐二狗来得一日比一日迟,他在外头一定有什么别的事儿绊着他了。等有时间,她一定要去探探徐二狗的虚实,看看他现如今在做些什么。秦萧萧心里有种笃定的预感,一直隐身在徐二狗后头,指使他做这些事的幕后之人就在长安,似近还远,就蛰伏在她身边。
就在秦萧萧出神的当口,许沅君分完了胡饼,裹紧身上的衣服,踏着雪蹑手蹑脚地小跑回贵乡公主和李牧那儿去了。空空荡荡的屋外,又剩下秦萧萧和李少赓两人,难得的,一向最关心她有没有想起什么来的李少赓今日没有主动来问这件事。
相反地,这一次,秦萧萧主动想说些什么。
“小神医。”秦萧萧选择用这个熟悉而亲切的称呼作为开场。李少赓对于秦萧萧要说的内容全然不知,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只听秦萧萧继续说道:“你相信梦吗?梦里发生的事情,会是真的吗?”
这句话不像是秦萧萧的作风,李少赓不禁认真思量起她说这话的意图,一本正经地说:“梦不是病,梦里之事,不在医家的诊域之内。”
“在美人地的时候,我曾经做过一个梦,一个似乎不属于秦萧萧的梦。”女子话音微颤,声调平稳,娓娓道来。
跟着她的话语,李少赓听着入了神,对这个梦产生了极大的好奇与兴趣,“梦里一男一女两个幼童在一块儿下棋,下到一半,男童输了,拉着一个年轻女子,喊做娘亲,想找她来评理。那个女童不服气,争辩说,棋道如剑道,赢就是赢,输就是输。”
棋道如剑道,赢就是赢,输就是输。这个故事李少赓第一次听,这句话他却耳熟得很,秦萧萧大病初愈躺在师父孙思远的医馆里的时候,她曾对陪着她一块儿下棋的李少赓说过。
李少赓抬起眼睛,心下起伏不定,他原本落满灰烬的胸膛里忽然被这句话点燃了,燃烧得一发不可收拾,火光熊熊,一直从胸腔烧到了眼睛,冒出闪着幽蓝火焰的欲望之火来。因为他知道,秦萧萧梦中的那个女童,分明就是她自己。
陆婉救下秦萧萧之后,母女俩相依为命,而秦萧萧,始终唤她做阿娘。所以,那个在梦中被称作娘亲的女子,十有八九就是秦萧萧的亲生母亲。
李少赓激动着看着秦萧萧,想从她眼里看出更多的信息,只见她丹唇轻启,继续说道:“我想,也许我曾经有过一位娘亲,有过一个弟弟,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爱说爱笑的弟弟。”
回到岗位上继续坚守自己使命的徐二狗捧着手炉,大为不解地看着大雪中,外地来的那个不知是神医还是神棍的年轻大夫和光王府里的一个侍女直直地立于亭下,神色凝重,既不想着打伞避雪,又不打算到屋里取暖,傻气极了。
他没能听到大雪纷飞里,隔着数不清的雪霰子,秦萧萧对李少赓说:“之前我从未做过这样的梦,之后我也再没有记起更多的事。这些年我偶尔想起这个真实的不像梦境的梦,思来想去,也许是我在那天出于好奇,点燃了张世祺遗落下的那支蜡烛,才触发了这场海市蜃楼。”
雪,依然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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