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感觉倏地升腾起来,像一股温热的暖流回荡在秦萧萧的胸腔之中。她一时分不清,是说话人的声调熟悉,还是今日反复提及的定西军三字熟悉,亦或是这个故事的悲伤结尾熟悉。这样的故事,她在烂柯山上听师兄们说起过好多回。
一回头,秦萧萧了然这份熟悉感从何而来。原来,直截了当讲开这个故事结局的是不知何时从花园里横穿过来走到廊后的李少赓。
见有生人过来,几位碎嘴的姑娘连忙住了嘴,不再多话。秦萧萧原本就想离开,无奈前后满满当当塞满了人,这才留在原处。此时见李少赓另辟蹊径,从园子里穿了过来,也学着他的样子,一抬腿,跨出廊下,迈步走到了园子里。
人们这才发现就在她们闲话的当口,这名眼生的女子一直默默地站在不远处,不动声色地将她们的话语全都听了去。几个侍婢不禁有些后怕,望向秦萧萧的眼神里带了防备和警惕。
李少赓觉察出这些眼神中蕴藏的不善,迅速转过头去,冲着她们咧开嘴扯出一个人畜无害的大笑,生生把她们探询的目光逼退了回去。李少赓有仇必报的性格让秦萧萧哑然失笑,她问道:“想不到堂堂小神医,居然还有闲情在这儿和几个小姑娘斗气。”
李少赓耸了耸肩,摊开手向秦萧萧表示自己的无奈,直率地说:“没办法,谁让她们一直盯着我,让我浑身不得劲。”
“这不是她们的错。”秦萧萧看看自己,又看看对面的李少赓,指向宴席上落座的众宾,说道,“我和你,和他们像是一伙儿的吗?”
没等李少赓回答,秦萧萧自己给出了答案:“格格不入。”
格格不入,这四个字好像一根细小的银针,不经意间插进李少赓遍地疮痍的内心,他本能地抗拒着正视自己和许彦等人之间存在的鸿沟。可是秦萧萧一句话,再次将这道鸿沟鲜血淋漓地摆在他的面前。
顺着李少赓沉痛的目光望过去,远处的宴席上,八成宾客都已落座,相熟的几个聚在一块儿聊天。许沅君和贵乡公主好得像一个人似的,走哪儿都要两人拉着手一块去。这不,今儿阳朔公主缺席,其余几位公主或抱病,或有事,贵乡公主便和许沅君等几位臣工家的女儿坐在了一块儿。
年轻未经事的姑娘们坐在一桌,少不得要聊聊长安城现下最时兴的花纹式样、簪子钗环。这些老生常谈的话题,聊来聊去便无话可说。贵乡公主是贵客,几位小姐搜肠刮肚,想要找些新鲜话题说给公主娘娘听。
一位小姐凑趣道:“公主娘娘,您今日带的两个宫女看着眼生,先前服侍着您的两人呢?这些日子都没见到她们。”
不提这茬还好,一提到王阆兮和萧寄篱二人,贵乡公主的脸色阴沉下来,不知是不想回答,还是不好回答,良久没有说话。还是许沅君不忍拂了金家小姐的面子,打圆场道:“陛下垂怜,赐阆兮出宫到母亲的公主府上当差。寄篱这些日子受了风寒,留在宫中休息。”
金家小姐不常往宫中走动,对个中内情一无所知,附和着说:“如此甚好。公主府比宫里规矩少,虽然还是宫人,总更自由些。萧掌言既然病着,留在宫中养病有助于她身体恢复。”
其余几位小姐或有知情的,或是同金家小姐一般懵懂不知的,纷纷点头赞同。在这一派祥和的融洽气氛之中,穿着一身干练男装的秦蓁加入了她们的谈话,她话里有话,说道:“有些人怕不是伤心得哭肿了眼睛,才不敢出来见人。”
一向惟秦蓁马首是瞻的几位小姐见到她来,忙不迭地应和道:“是呀,麻雀就算飞上了枝头,也成不了凤凰。”“是该给她们些颜色瞧瞧,否则有些人还心存妄念,不知道天高地厚,门当户对的道理。”
秦萧萧站在远处,不知道许沅君和贵乡公主那儿发生了什么,只见贵乡公主涨红了脸,像是在和秦蓁争辩着什么。许沅君也不甘人后,帮着贵乡公主与众人理论:“阆兮与寄篱都是品性端正之人,你们不知道内情,就别跟着那起没见识的人起哄了。”
众位小姐对于王阆兮的名字十分耳生,但是对李诗裕和萧寄篱之间若有若无的羁绊有所耳闻。李诗裕与萧訚訚议亲之前,长安城谁家的小姐没有思慕过他,倾心于他,然而他对各府的小姐们视若无睹,独独对萧寄篱另眼相看。
这样复杂的纠葛,这样鲜明的对比,怎能不让长安贵女们对萧寄篱心怀怨愤。即使李诗裕与萧訚訚的婚事尘埃落定,她们对于萧寄篱的心结依旧存在。空拳难敌众手,独木难以成舟,贵乡公主和许沅君势单力薄,无法为王阆兮和萧寄篱两位命途坎坷之人辩白。
好在门外一声清响,当今圣上李桢的前头车马已经先行到了李府,李诗裕与李府的各位尊长早在门口相迎。圣上车驾虽至,但当李桢真正踏足李府之时,已经又过了两刻钟有余。
所有人齐刷刷地跪倒在地,迎接圣驾的到来,秦萧萧跟着李少赓笨拙地下跪行礼,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自己应该随着前头的侍女们一样行女子的礼,而非像李少赓那样行男子之礼。好在她站得远远的,礼数不周全也没人看见,更不会有人前来责罚。
作为帝王,李桢算得上温和随性,他没有让众人跪拜太久,很快就让大家起来。秦萧萧虽然离得远,但是她耳力好,早早听见李桢说了“平身”二字,率先站起身来,突兀地立在周遭齐刷刷跪倒的人群里。
李少赓透过余光看到了特立独行的秦萧萧,不禁咧开嘴无声地笑了。果然是萧萧老大,做什么事都有她独特的魅力。
就在李少赓回望秦萧萧的时候,已经站直身子的秦萧萧怀揣着好奇心看向当今圣上。李桢,宪宗之孙、穆宗之子、文宗之弟,换句话说,他也是李牧的侄儿。李牧与李桢辈分上虽是叔侄,可是两人年纪不过相差四岁。
二十岁的年轻帝王剑眉星目、目光炯炯,走到哪里,哪里就有浑然的王者气韵。秦萧萧不禁在想,如果他是一名剑客,该是怎样的一把剑才能配得上这样的风流人物。
李桢初登大宝,行动间还保留着当初在十六宅做王爷时的习惯。他先与李家的几位长辈一一寒暄,又向对自己亦师亦友的李诗裕道了喜。许是因为并非第一次成婚,李诗裕的表情实在平淡,似乎今日大喜的不是自己,而是他手下的幕僚。
恭贺完了李诗裕的新婚之喜,李桢把目光转向自己的小姑姑贵乡公主,他关切地问:“小姑母,今日在李府可还尽兴?怎么没见到三姑母?”
贵乡公主与这位大侄儿一向关系融洽,见李桢发问,一五一十地回说李府招待周到,吃得喝得都很满意。至于阳朔公主姐姐,她今日留在许府帮着招待宾客,是以无法过来李府。
帝王的目光,注定无法只在一处流连。刚与贵乡公主寒暄完,李桢的脸上扫过淡淡的一丝遗憾。这份短暂的遗憾只在他脸上逗留了片刻,很快他又走到旁桌与十六宅中的诸位叔伯兄弟闲话。
秦萧萧饶有兴致地跟随者李桢的动线,想要看看这位陛下今儿一天要和多少人说话,过问多少政事。只见他拿着酒杯,走到了十三皇叔——光王李牧的身旁。
做皇帝的一大好处在于不用开口,手下的人自己变着法儿地想要揣度你的心思。李桢还没有开口,巴巴地守在仇九州身后的韩述儿已经往李牧的酒杯里斟了满满一杯。韩述儿这起子极喜钻营的小人,今儿在李府上蹿下跳一天还不够,他看准李牧痴傻,不为李桢看重,竟想让李牧出丑来讨李桢的欢心。
站在外围的许彦看得清楚,韩述儿趁着李桢与大家伙儿闲谈的空当,将李牧桌上的果酒换成了后劲极大的烈酒。他虽将韩述儿的小动作尽收眼底,然而列位亲贵大臣已经围着皇上走到李牧面前,众目睽睽之下,他如何能给李牧使眼色,让他小心酒有蹊跷。
“十三皇叔,我敬您一杯。”李桢话少礼不少,一语才毕,便满饮杯中之酒。秦萧萧看着许彦脸上显出百般挣扎终无可奈何的落寞神情,眼睁睁看着李牧将自己杯中的满满烈酒尽数喝下,随后剧烈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迅速变得潮红,泛出异样的红晕。
这酒比许彦想象得还要强劲,李牧喝完酒,人立马变得摇摆不定,像是秋风里随处摆动的芦苇,飘摇无依。几个素爱嘲笑他呆傻的王爷已经笑开了,一边笑一边推着搡着李牧,害他摔了一个屁股蹲,许久没能坐起来。
今日这样的场面,许彦只能叨陪末座,跟着李桢一行人的脚步走,断不能掉队回来搀扶李牧。偏生林崖被叫去京郊办事,没有随李牧一起到李府赴宴。如今李牧能依靠的,没有旁人。
“王爷,您喝多了,我扶您去厢房休息。”恍惚中,李牧听到熟悉的声音在耳后响起。那双手冰凉而有力,一抓住他的手肘,就将他整个人扶了起来,好让他半靠在自己肩上,不至于太无力。
李牧强撑着迷离的精神,使劲想要睁开眼睛,奈何此刻酒劲已有八分上头,心力难敌醉意,他只好亦步亦趋地顺着那人的步调,一步步地挪将出去。他虽然醉着,心下还是有几分清醒的,知道别人搀着自己往外走并不容易,尽力配合着她的步伐,好让她轻松一些。
不知两人半拖半拽地走了多久,总算走出了人流密集的地方,走到外围宽敞些的区域。这儿是供各府的侍女小厮们等候主子的地方,见到李牧出现,今儿跟着李牧头一回出王府的黎小容忙迎上来帮忙。
恍惚之间,李牧觉得自己的身子从一个人转到另一个人手里,他连忙拽住那人的衣角不放,口中喃喃念叨着:“萧萧老大。”
此话一出,李牧身侧一左一右搀扶着他的黎小容和秦萧萧俱是一惊,不知道他为何会叫出这个名字。要知道,一向只有美人地的同伴或是孩子才会这么称呼秦萧萧。
这正是:十年弹指过,一觉半浮生。何时真言吐,半梦半醒间。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