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问,没有人提,秦萧萧和关山度跟着萧訚訚一块儿在许府静静地住了下来。长安城不愧是天下第一大城,他们几个外乡人的进入好似一滴水珠落入茫茫海面,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李诗裕和萧訚訚的婚事因为李诗裕伯父的急病暂时地搁置了下来。李家与萧、许两家依然来往频繁,联系热络,但是二度拜相的李诗裕再也没有登门拜访过。

    李诗裕的行程繁忙而一致,上朝、下朝、回府、入宫。长安城的官员们从皇上召李诗裕入宫觐见的频率中窥见了当今圣上对于这位年轻宰执的信任,他们时常在大明宫内谈论朝政至深夜,依然谈兴正浓,不肯罢休。

    许府上下对待萧訚訚的态度依旧,江南来的书信则显得不那么友好。杨柳儿和梧桐儿每每帮着萧訚訚拆开信笺,里面不是在催促萧訚訚早些和李诗裕完婚,就是在哭诉萧家大厦将倾、树倒猢狲散,把萧李两家的联姻当成维系萧家百年门楣的最后一块遮羞布。

    萧訚訚总是平心静气地看完那些或哭或闹的书信,然后逐字逐句认真回复。在杨柳儿看来,在自家小姐心里,她写的这些信和她帮着阳朔公主抄写的那些佛经一般无二。

    有几次她在旁研墨时,还听见小姐一边写信,一边在口中念念有词地诵经。如果被萧家的长辈知道,恐怕要气得在府里摔东西。不对,现在萧家已经没有可以摔的东西了,只能委屈他们生几场闷气了。

    在许府,深居简出的萧訚訚是无法成为天性活泼、热烈好动的许沅君的好玩伴的。由于贵乡公主感染时疾,卧病不出,秦萧萧很好地填补了贵乡公主的缺位,成为许沅君在许府的朋友。

    秦萧萧没有食言,在许府住下之后,她便承担起教习许沅君武功的职责。当然,秦萧萧明白,富贵人家的习武不过是为了让子弟能在冶游踏青时有所长项,不致离群。所以她对许沅君的教导更多让她活动筋骨,强健身体,并没有真的想把她培养成为一名手持长剑的侠士。

    “秦姐姐,我来了。”柔软的小手轻轻地拍上秦萧萧的左肩。这是许沅君的手,秦萧萧并非不知。她拥有武人敏锐的听觉,许沅君还没有踏进院门,她就听见许沅君急促的脚步踏在青砖路上的声音。

    尽管早就知道许沅君会从背后偷袭自己,秦萧萧依然乐于配合她。她故作惊吓状扭头向左后方看去,身后空无一人,只听见少女银铃般的笑声在右侧响起,欢欣地说:“秦姐姐,我又骗到你了。”

    秦萧萧正欲答话,许彦不知何时下了朝,戳穿道:“就你这点小伎俩,怎么能骗得过秦女侠。”看到许沅君脸上露出不开心的神色,许彦忙住口不提,转而问起小妹的课业来,“今日师父教你的东西可都学会了?前几日听黄师傅说,你的棋艺不仅没有长进,反而退步了许多。”

    不问则已,说起下棋,许沅君原本耷拉的神情愈发委顿了几分,她闷闷不乐地说:“我就不爱学那些黑的白的劳什子,挨挨挤挤地挤在棋盘上,看着就憋屈。”

    这些日子与许沅君相处下来,秦萧萧发现她被许彦连哄带骗,安排着学习许多自己并不喜欢的课业。例如许彦提到的下棋、刚刚结束的作画,都不是天性热烈,向往外出的许沅君所喜欢的东西。

    这一点,秦萧萧知道,身为许沅君兄长的许彦更是了解得一清二楚。许沅君不止一次地向他央告,希望可以免了每日雷打不动的和师父的对弈,然而许彦置若罔闻,甚至在之后越发严格地督促许沅君精进棋艺。

    除了爱在这方面强人所难之外,秦萧萧不得不承认,许彦称得上是一位臻于完美的兄长。虽然秦萧萧自己没有兄弟,但是许彦对许沅君的疼爱溢于言表。听许府下人说,许彦对这位妹妹宝贝得紧,从小到大不曾说过一句重话。

    知道她常日待在家中无聊,经常去街上给她搜罗好吃的好玩的;见她不开心了,一向严肃自持的许彦各种耍宝,定要见许沅君笑了才肯放心。人都说长兄如父,有时候秦萧萧觉得,许彦对许沅君,不像个兄长,而像位操心的父亲。

    许彦爱抚地揉揉许沅君的头发,替她扶正发髻上歪了的金玉梅花珍珠簪。这支簪子他昨儿刚带回府送给许沅君,今儿她就戴上了。许彦细致地挑走簪子旁勾住的发丝,满意地看着这支簪子戴在自家妹妹头上,想象着她来日戴上沉甸甸的金玉首饰,接受众人拜见的端庄模样。

    他这么想着,原本想要劝许沅君今日再练三局棋的意志动摇起来,投降道:“好吧,既然今日学累了,就休息半日,带着丫头们去玩吧。”

    许沅君的脸色霎时明媚起来,眼睛扑闪扑闪的,比她鬓间的珍珠还要皎洁,显然是对许彦的让步喜出望外。看着她急不可耐的样子,许彦不得不加了一句:“只是一点,明日乖乖上课,不许偷懒。”

    “知道了。”许沅君丢下三个字,带着自己的侍女一溜烟地跑了,看她离去的方向,十有八九是去找萧訚訚了。看着许沅君没心没肺离去的身影,许彦的话语恢复了平日的温度,客气而疏离地对秦萧萧说:“小妹年少,懵懂无知,让姑娘见笑了。”

    秦萧萧见许彦支走了许沅君,知道他定是有话要单独与自己说。只是许彦有几分孤拐性子,总喜欢绕着圈子说话。秦萧萧知道这一点,不代表她会顺着他,她回以客气的说辞:“许小姐心无城府,最是坦率赤诚。”

    许沅君为人坦诚,反过来不就在说许彦藏着掖着嘛。许彦觉察到了秦萧萧话语中的机锋,不想与她正面冲突,将他今日的来意和盘托出:“仇府逃奴一事尘埃落定了。韩述儿滥用职权、纵奴抢人,杖责五十、罚俸一年;圣上当面申斥了仇九州几句,令他管束手下,不得扰民。”

    秦萧萧沉默着,等着许彦的下文。短暂的寂静之后,秦萧萧明白过来,刚刚许彦说的,就是关于仇府逃奴一事的全部后续。她用力地摩挲着剑柄上的花样,凹凸不平的纹路硌得她指尖发疼,问道:“那小容和郑康呢?他们能平安地回家吗?”

    许彦肯定地点点头,承诺道:“李诗裕和仇九州既已谈妥,仇九州实在无需对黎姑娘赶尽杀绝。”然而他一语未毕,接着说道,“只是不知道李诗裕与黎姑娘说了些什么,黎姑娘忽然不想走了。”

    “小容不想回去了?”秦萧萧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从小到大,黎小容都是最舍不得离开家的那个。柳州城里赶集庙会,各种热闹活动她都不愿意参加,只想安耽地待在美人地,替大伙儿守着家。

    “黎姑娘打算做宫女。听说这是她主动向李诗裕请求的,如今李诗裕已替她打点好了入宫的一应事宜,择日就要进宫了。”许彦说道。这正是他不理解的地方:宫中挑选宫女,历来要经过内廷统一的择拣,以李诗裕今时今日之地位,独独帮助黎小容进宫,他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秦萧萧盯着他,等着他说下去要拜托她的事宜,许彦情知秦萧萧不会主动接茬,自己说道:“秦姑娘,你与黎姑娘自幼在美人地交好,能否请你在她入宫前见见她,问问她为何突然想要入宫?”

    “是问问她李诗裕让她入宫做些什么吧?”秦萧萧一针见血地问道。许彦对黎小容和郑康从无关心,如今突然和她聊起小容的近况,显然是疑心李诗裕的用意。

    “如果可以问到这点,自然是再好不过了。”许彦诚实地说,“如若不是李诗裕对她有所嘱托,我实在想不出黎姑娘为何不愿意平安返乡,而要选择入宫。”

    秦萧萧看了一眼许彦,无论在岭南还是在长安,许彦都不能设身处地地为无力的百姓们思考一番。她有些疲惫,缓缓开口道:“许御史,或许你知道人言可畏这四个字的分量吗?有时候人们的唾沫星子,就足以葬送一个人的一生了。”

    黎小容狼狈地被人带走,几个月音讯全无,忽然毫发无伤地回到美人地,会引起这座偏僻的小城怎样的骚动,引起怎样的流言蜚语。许彦没有想到,李诗裕替她想到了。所以他在寄人篱下借住长安和打道回府直面流言这两条对于黎小容而言都不够理想的前路之外,另辟蹊径给了她另外一种选择——成为宫女。

    长安的秋风呜咽着吹过许府的亭台楼阁,如泣如诉中,隐隐现出肃杀的晚秋气氛来。秦萧萧忽然想起那些年与黎小容和郑康在美人地金黄的晒场上度过的秋天来。他们捧着刚从灶膛里扒拉出来的烤饼,呼呼地吹着气,手忙脚乱地躲着大人们的视线,藏匿在草垛后面分食着简单的快乐。

    那年长安远在天外,那年故乡近在脚下。

    君问归期,再难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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