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起,秋夜长。郑康如同往常那般在县衙里巡查走动,不同的是他腰间佩上了一把长剑,衬得他整个人精神抖擞,神采奕奕。郑康无意间触碰到剑鞘,想起赠予自己宝剑之人,不免心下怆然。他抬头望向身后的这栋小楼,过去的一段时间,林崖跑上跑下和自己寒暄打闹、小神医上楼为光王殿下切脉看诊、萧萧老大给张世祺做过通译、许通议总站在廊上摇晃着他的扇子给侍婢们讲述长安城的轶事。
如今小楼上门窗紧闭,廊内空空荡荡,只有悬挂在外的几只灯笼摇摇晃晃地迎风摆动。无论是赠他利剑的林崖、洞察人心的许彦,还是寡言沉默的光王,都已经离开了萍水县,远在柳州之外,距离他们的故乡——长安近了一大步。
数数他们离开的日子,想来他们已经在江南道了吧。望着归巢的鸟儿,郑康如是想,他又记起离开多日迟迟没有音信的好友,心中有些忐忑:不知道萧萧老大现在到了哪里。
郑康所料不差,李牧一行前不久刚离开岭南道进入江南道,现下载着他们三人的客船正平缓地行驶在道州境内,足以让他们在船上隔江一睹江南的迤逦风光。
夜幕降临,秋老虎的余威仍然没有完全散去,李牧和许彦站在船尾,借间或的秋风吹散身上的闷热。岸上的人家一户户点起灯来,与江面上仍在行船的船灯互相辉映,填补了宵禁带来的空荡。林崖在船头和船工们一同饮酒夜钓,他们豪爽的欢笑声从前头一直传到船尾,掩盖了李牧和许彦的私语。
许彦轻摇折扇,微启朱唇:“不知秦尚书如今走到哪儿了,若是他们父女有缘,兴许能在江南遇见秦姑娘。”
“圣上准他回乡丁忧不过半月,现在应该还在山南道。”李牧凝视着船底流过的江水,波澜不兴地说。
时移世易,两个月前还是相位热门人选的秦悼如今因母亲亡故回乡丁忧三年,败走江南。他的离开也标志着王守谦一党的胜利,九月,天子擢升李子训为礼部侍郎、同平章事,赐紫袍、金鱼袋,同时还命他三日一入翰林院,讲解《易经》。
“想来秦悼如今应该恨毒了郑鱼注、李子训,自己憾失近在咫尺的相位不说,还赔上了母亲、原配夫人两条人命。”许彦摇摇头,惋惜地说。
原来,陆婉去世的消息激起长安汹涌民愤之后,得不到发泄的人们不仅将矛头对准了始乱终弃的秦悼,也瞄向了秦悼再娶之妻卢氏家族和帮助他隐瞒消息棒打鸳鸯的秦家老夫人。
在江南,民情发泄的更为彻底。相较于出身五姓七望的贵女卢氏,出身江南身世坎坷的陆婉更能得到江南人民的爱怜。更何况,江南士子多有飞黄腾达后北上另娶、抛弃江南发妻的陋习。秦悼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但当人们将陆婉的死讯与秦悼多年前作给亡妻的《述悲赋》对照起来看时,总会有受人愚弄之感。因此,秦悼毫无悬念地成为抛妻另娶的江南士子中最众矢之的的那个。
面对铺天盖地的指责批评,秦悼一言不发,只令家仆紧闭府门,阖府上下无故不得随意外出。。当长安城中的秦悼一遍又一遍地在书房重复书写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一句时,江南秦府的秦家老夫人将所有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坦言强逼陆婉离开秦家的是她、对外宣称陆婉去世的是她、责令儿子再娶的也是她。
当人们还在怀疑她所言是否属实时,这位一生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秦老夫人在一个秋雨连绵的夜里寂然离世。据传,秦老夫人去世前并未染疾,也无旧伤,只是悄悄地瞒过所有人停了自己的饮食,四日不进水米。
江南秦家旧院里的丹桂静悄悄地在雨中绽开了小小的花苞,散发出清甜的芬芳,而当年手植此树于庭间的人,已无法再闻到这缕幽香了。得知高堂驾鹤,秦悼即刻写了奏章请求回乡丁忧,为亡母守孝三年。
至此,王守谦一党可谓兵不血刃,大获全胜。
“好大的手笔。”李牧沉声说道,“两条人命,多少人牵涉其中,只为了争得一个宰相之位。不知道接下来,他们还要算计多少人。”
“接下来,这么快?”许彦有些吃惊,虽然料想到李子训称相只是开始,但没有想到他们很快就会有下一步动作。
“李诗裕外放,李党一蹶不振;秦悼离京,牛党元气大伤。如今朝中牛李二党惶惶无首,只有依附王守谦、郑鱼注一党的人扶摇直上,他们自然迫不及待地想要改天换日。”李牧说,“不然,郑鱼注为何自请出任凤翔节度使?”
许彦明白过来,凤翔向来是长安附近的军事要镇,驻扎有不少官兵。郑鱼注既然出任凤翔,想来是意在调兵。
调兵,王守谦身为右神策中尉,已然握有一半神策军,为何郑鱼注还要谋求凤翔的兵权?一个念头忽然闪过许彦的脑海,他脱口而出:“郑鱼注这是打算反水?”
“归途漫漫,山高水长,我们且耐心等着瞧吧。”李牧说。
“王爷,许通议,王爷……”船行至辰州境内,林崖好像得到了什么不得了的消息,在船头嚷着要找李牧和许彦。舱里舱外寻了一圈,总算在甲板上让他逮到了躲懒的两人,正一人一杆悠闲自在地钓着鱼。
听见林崖威武有力的脚步声一步步迈近,许彦忙转头向他做了个轻声的手势,唯恐他吓跑了自己的鱼儿。
林崖知趣地收了声,站在他们身后看两人桶中收获几何。低头一看,桶里清凌凌的水中倒映出自己再熟悉不过的一个大脑袋,还有天上的浮云若干,除此之外,一条手指长的小鱼都没见着。
兴许是看穿了林崖的心理,许彦抢先为自己找补道:“林将军,偷得浮生半日闲,闲适完全在于心境,而不在于钓到了几条鱼。”
林崖见过不少爱往自己脸上贴金的,却从未见过许彦这般爱找补的,他知道自己说不过他,只得悻悻地靠到李牧一侧,默默地为李牧加油,希望他能比许彦早一步钓到鱼。
“林崖,你找我们就是来看我们钓鱼的吗?”李牧见林崖一惊一乍地来找他们,现如今又一言不发地站在一旁看他和许彦钓鱼,提醒他道。
“不是,瞧我这记性,怎么把正事给忘了。”林崖从袖中取出刚刚收到的飞鸽传书,递给李牧,说道,“长安传来消息,莺莺传流行之后,圣上便冷落了曹美人,前些日子曹美人排了新曲请圣上御览时出了岔子,舞袖划伤了圣上的脸。太皇太后听闻后大怒,当即命人杖杀了她。曹美人出事后,推举她献舞的刘尚仪受到牵连被贬出宫。不过,奇怪的是,王守谦半点都没有被连累,圣上反而擢升他做了左右神策观军容使,兼十二卫统军。”
许彦闻言没有立即答话,而是猛地向上一拉鱼竿,拉上来的只有空空如也的鱼钩,水下的鱼儿狡黠地吞掉了鱼食,迅捷地避开了垂钓者的捕杀。“可惜,可惜。”许彦惋惜地说。
听着许彦话中的意思,似乎并不觉得王守谦的右迁是件好事,林崖请教道:“许通议,哪儿可惜了?”
“可惜了一位美人啊,平白无故被人当枪使了一回,好好的宫女做不成做了妃子;现在又被人算计着丢了性命。”许彦将鱼线重新扔回水中,慵懒地拿手挡住头顶的太阳,对林崖说,“从前我觉得王守谦还算是个聪明人,没想到他在高位上待久了,人也变得蠢笨起来。郑鱼注和李子训明摆着收拾完了李诗裕和秦悼,现在腾出手来要对付他了,他居然还傻乎乎地交出右神策中尉的实权去换一个观军容使的虚名。”
许彦连连说了两次愚不可及,便说自己钓鱼钓得有些犯晕,把位置让给了林崖,自己先回船舱里休息了。
林崖对许彦的话一知半解,他在许彦原来的位置上坐下,小声地问道:“王爷,这么说来,王守谦离完蛋不远了?”
李牧点点头,开解林崖道:“郑鱼注和李子训骗了王守谦、骗了秦悼、骗了天下人,让我们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们投靠了王守谦,其实不然,他们背后站着的,不是王守谦,而是当今圣上。”
细细思量一番这些日子以来的朝局变动:李诗裕外放、严华遭斥、秦悼丁忧、王守谦兵权旁落,几败俱伤,只有皇上将相权和兵权收回,给到了自己相对信赖之人手中。林崖不禁感慨:“难怪到我们离开萍水县,聂县丞都没有再找过我们。看来这一切都在郑鱼注的预料之中。”
说话间,林崖面前的钓竿猛烈地抽动了几下,林崖顾不上其它,连忙提竿,只见一条手掌宽的鲫鱼随着鱼线一起出现在水面之上,在阳光下鱼肚泛着灿烂的银光。
手忙脚乱之中,那条鲫鱼忽地挣脱了鱼钩,落入水中,与无边波涛融为一体,再寻不见。白高兴一场,林崖的水桶里还是一条鱼都没有入账,不免有些沮丧。李牧安慰他道:“一时得失,不能决定一世输赢。”
似乎是为了印证李牧之言,有风刮过,吹起江岸边无数乔木落叶,萧然肃穆,令人在赞叹大自然造物之神的同时不由得想起一个人来。林崖关切地说:“不知道萧萧姑娘现在人在何处,是否顺利拜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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