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张世祺真的没拿昭陵里的宝贝吗?”
“换做是你,你会不拿吗?”
“换做是我。”郑康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憨直地回答道,“我就没那胆子进昭陵,更别说顺点东西出来了。”
郑康的话诚挚而坦荡,逗得秦萧萧露出弯弯一抹浅笑,说道:“张世祺江南大盗的名声哪里是白得的,他自然有他的过人之处。”
“我承认他比我强,不过,萧萧老大你能把他抓住,说明你比他更厉害。”郑康一脸钦佩地望着秦萧萧。
对于郑康由衷的夸赞,秦萧萧无法坦然接受,她向自己的儿时玩伴吐露了内心的犹疑:“真的是我太强吗?我总觉得,江南大盗不应该只有这么点本事。从张世祺和我交手的招式来看,他算不上强者。”
郑康不像秦萧萧那般不安,他宽慰秦萧萧道:“萧萧老大,别看轻了你自己。你很强,比我见过的许多剑客都强。那个张世祺,兴许厉害的不在功夫,而在其他方面。我听曾经一起参与抓捕行动的邻县的两个衙役说过,这个张世祺的本领厉害得邪乎,他从昭陵盗宝回来后,没过几个月安生日子,手痒难耐,又干回了自己偷盗的老本行。奇怪的是,此后被他偷过的人家,无一不陷入昏睡之中,对于张世祺的偷盗行径全然不知,足足要到两三日后才会醒来。”
听了郑康的话,秦萧萧若有所思,不由得放慢了脚步。郑康一面走着,正要和秦萧萧说话,才发现她已被自己落在了后面,忙折返回去继续和她说话。在此之前,秦萧萧并不知道张世祺还有这样的本事,她只把他当作一个费心的抓捕对象,抓住了他,便能得到瞿县令允诺的不菲的赏金。她与张世祺交过好几次手,显然,张世祺并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实力,相反,她能感受到张世祺为了摆脱自己用尽全力与自己抗衡。明明有这么大的能耐,为什么没有让她陷入昏睡之后自行逃脱呢?是不能够还是不可能?新的困惑萦绕在秦萧萧的心头,以至于让她错过了身边郑康喋喋不休的话语“一直听到你在说话……翻来覆去……听不懂……”秦萧萧不得不抱歉地打断他,问道:“什么?”
“我是问你,今天审问张世祺这么紧张吗?昨晚上我好像听见你一直在练习吴语。”郑康关切地问。
“对,你知道的,我对之前在江南的事情都没留下什么印象,对吴语也很生疏。我怕办不好大人们交代给我的差事,所以昨晚一直在房间练习来着。”秦萧萧歉疚地向郑康解释道,他们两家住在美人地的东头,比邻而居。房子建的粗陋,两家离的又近,谁家有点动静,隔壁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吵到你休息了吧。是我昨晚大意了,只想着要练好吴语,忘了你就睡在靠我家这边的屋子。”
“没有的事,我只是临睡前听到了几句,之后马上就睡着了,都不知道你练习到什么时辰结束的。”郑康宽慰道。
从小到大,郑康总是这么善解人意、熨帖人心,秦萧萧内心对于忘记江南旧事的芥蒂未消,但不想郑康为她担忧,便故作轻松道:“聊着聊着,没注意就到地方了。”两人一个往西巡查,一个往东回美人地,走到这儿,便要分别了。郑康正要与秦萧萧告别,忽然想起一事,叫住她道:“萧萧老大,一开始那个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呢。”
秦萧萧愣了一下,很快明白过来郑康问的是什么,回答道:“你见过进了粮仓不搬点粮食出来的耗子吗?”
郑康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他又忘记张世祺是做什么起家的了,他问道:“如果他没有拿走亭兰序,拿的会是什么宝物呢?”
亭兰序?秦萧萧隐约记得之前她在许彦口中听到的不叫这个名字,到底叫什么,她也记不清楚了。不重要,她心里默默和自己说,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她去证实。想到这里,秦萧萧想要回到美人地家中的心情迫切起来,她神神秘秘地看着郑康,挑眉一笑,提示道:“那可不好说。他拿走的也许是一锭金子,也许是一支金钗,再或许,只是半截蜡烛呢?”
一见到秦萧萧脸上出现狡黠的神气,郑康就知道她在和自己打哈哈。他素知秦萧萧的性子,她不想多说,他便不再多问。两人在尘土飞扬的路口分别,各自走进漫天的烟尘里。
才和郑康分别,转过身来,秦萧萧收敛起嘴角的笑意,紧闭双唇,一言不发地继续前行。夏日的阳光灼灼而炽热,透过层层叠叠的树荫直射而下,行路人多半贴着树荫行路,秦萧萧全然不避闪骄阳,我行我素地走着,留给旁人生人勿近的背影。
再行了约两刻钟路,翻过一座矮山,坐落在山脚边的美人地终于露出了它的完整面貌,恰似“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含羞美人。然而,美人地之所以称为美人地,既非此地盛产美人,又非此处物产丰饶。有兴趣的人若是翻阅柳州地方志,便可知道几十年前此处地贫物乏,寸草不生,人们来了又走,走后不归,久而久之,附近的居民就称呼这块地方为“没人地”。又十余年后,藩镇割据,天下大乱,难民纷纷逃窜到地势偏僻,少人问津的安乐镇,在没人地安营扎寨,成婚生子,日子虽然清苦,但总算过上了安生日子。再后来,有了人烟的“没人地”不再是没人地,不知从谁开始,把这块地方叫为“美人地”,这个新名字就被大家伙叫开了。到了现在,秦萧萧、郑康这代人只知有美人地而不知有没人地了。
呈现在秦萧萧面前的美人地,和几十年前被称为“没人地”的地方并没有多少差别。名字的更替没有改变这里地瘠物稀的现状,数十年间,许多人来了又走,许多人走了又回,大浪淘沙之后,留在美人地的人家总数一直维持在十九户,十年前,陆婉带着秦萧萧在这儿落了脚,从此美人地又多了一户人家。在那之后,美人地再也没有迎来过新的人口,也没有送走旧的人家,二十户人家就在这儿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看着孩子们大起来,看着壮年们老下去。
跟随着秦萧萧的脚步走近美人地,坑坑洼洼的地面上杂乱无章地布设着二十户人家的房屋,横七竖八地在坑洼的地面上拔地而起,放眼望去,就像雨后地里蚯蚓拱起的小土堆,东一个西一个,凌乱的很。不过,它们无一例外营造地粗糙、简陋,外表看上去灰扑扑的,弥漫着陈旧的霉味。今日是个好天,日头晴朗,万里无云,家家户户早都扛着锄头带着干粮去了地里劳作,留在家中看门的是六七岁上下的稚童,他们无忧无虑地坐在门槛上和邻舍同龄的孩子斗草,玩的不亦乐乎。见到秦萧萧回来,竞相奔跑着走出来,气喘吁吁地冲到院门口,热烈地和她招呼。一时间,喊着“萧萧老大”的声音此起彼伏,和着树上不知疲倦嘶叫的蝉鸣,不知哪一方的声音更嘹亮些。
见到雀跃欢呼的孩子们,秦萧萧冷若冰霜的脸上泛起了春水般亲和的笑意,她从袖中掏出才在县里买的一大包麦芽糖,仔细地分成等份,一一递到孩子们冒着热气的手掌心里,嘱咐他们不要一下子全吃完了。孩子们满心愉悦地答应着去了,温热的麦芽糖在空气中散发出好闻的清甜的气味,秦萧萧摩挲着几个缠着她不肯离去的小家伙的脑袋,轻轻地捏捏他们胖嘟嘟有肉感的脸颊,他们本还想继续跟着她,可一看到郑康家的大黄带着新生的四只小花狗神气地走在路上,立马折转方向,蹑手蹑脚地跟在奶乎乎的小狗后面,玩起了新的游戏。
秦萧萧又好气又好笑,自己就这样被四只小奶狗夺去了孩子们的关心。她继续往家走着,遇到几户正要去田里送饭的人家,他们无一例外戴着大大的草帽,提着沉重的食盒,见她回来,都停下脚步操着浓浓的岭南方言和她打着招呼“萧萧回来了。”在岭南生活了十年,相比于吴语,岭南话更让她觉得亲切,她也用磕绊的岭南话问了好,再走了数十步,先跃入眼帘的是郑康家的小楼。大黄带着小狗出去了,郑康家处于无人值守的状态,大门虚掩着,宽敞的院子里铺满了今年新收的饱满的金黄色稻谷,满溢着丰年的喜悦。藏在郑康家高高的小楼后头的,是秦萧萧生活着的名为家的地方。
岭南地气潮湿,蛇虫众多,因此一楼通常不会用来住人,而是架空用做堆场,架起的二楼才是人们日常起居的处所。秦萧萧家也不例外,推开门,左边是用砖块垒起的鸡舍,鸡舍里空荡荡的,鸡群放出去了,让它们尽情地在外头撒欢。食槽里添了食、灌了水,静悄悄地等着鸡群回来觅食。秦萧萧穿过家中这一方小小的院落,来到屋门前,廊下悬挂着一只大大的竹篮,她踮起脚往里看,篮里卧着四枚小巧的还沾着鸡舍稻草的鸡蛋,想来是母鸡今早下的蛋。
秦萧萧没急着进屋,她站在廊下,仔细地把鞋底的泥印擦了,才朗声说道:“阿娘,我回来了。”屋子里静悄悄的,没人应答,只有檐下的燕子窝里探出四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叽叽喳喳地张开嘴巴向她讨要食物。秦萧萧好笑地看着它们,对它们说:“我也等着我阿娘回来呢。”
外头日光正盛,屋里依旧暗沉沉的,秦萧萧走到灶间,见锅里留了饭,旁边突兀地放着一块崎岖的山石,便知是好友黎小容来过,接阿娘去她家了——山石是她、郑康、黎小容三人之间的暗号,因为陆婉眼睛不好,独自烧火并不容易,秦萧萧不在家时,郑康和黎小容总接她去自己家用饭,为免秦萧萧担心,他们在灶间放上山石作为标记,秦萧萧看到山石,就知道陆婉在黎小容或是郑康家里。这会儿郑康正在县里巡逻,接走陆婉的必然是黎小容。秦萧萧放下心,从锅里盛出冷饭,添了勺热水进去泡饭,就着酱菜随便对付着吃了饭,开始打扫起家里。为了将张世祺抓捕归案,她一连大半月奔波在外没有回家,现在总算有了些许空闲,可以让她将家里里里外外都打扫一遍了。
虽然大半个月没着家,家里却干净得很,并不怎么需要秦萧萧费心打扫。陆婉是个极爱干净的人,这些年虽然眼睛不能视物,但她也坚持把家里布置的整洁清爽。秦萧萧劝了她好几次,小心磕着自己,陆婉口中答应着,之后依然故我,不肯做出改变。
饶是如此,如今有一件事秦萧萧却是非做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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