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道柳州安乐镇萍水县

    “怎么才来啊,等你半天了。”一个穿着深青色官服的男子守在萍水县县衙低矮的檐下,看着拐角处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褐衣身影,才安心地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半旧的麻布方帕,擦了擦头上的汗,他来不及再交代什么,忙差遣站在身边的两个衙役接过那人手里紧紧拽着的矮胖男子,急急地入了县衙。

    才入县衙,一名浅绿色官服的男子早已翘首以待,此人正是萍水县县令瞿无干,深青色官服的男子则是他的副手,萍水县县丞聂有明。两人看着师爷翟用仔细地比照画像对着地上那个口中塞了破布条,双手被紧实的粗麻绳捆出血印的敦实男子看了又看,确定地和他们点了点头。瞿无干这才如释重负地长吁了一口气,恢复起自己的官威,中气十足地指挥衙役将这个男子抬到一边,等待发落。

    瞿无干老练地干咳一声,一旁机灵的衙役便箭步上前,半躬着身子为他整理好衣冠,又小心地将粘在他灰白胡须上的米粒取下。瞿无干看着眼前这颗早已僵硬的饭粒,心下不悦,摆摆手,示意衙役退下。这才恭敬地和县丞聂有明一同对着正堂侧边行了礼,朗声说:“王爷、许大人,犯人张世祺已经缉捕归案,还请两位验看。”

    话音落了半晌,屋旁并无人出来,瞿无干、聂有明两面相觑,得不出所以然来,又看向师爷翟用。这翟用已经是快七十的老人了,他验完了张世祺后就自顾自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打起了盹儿,这时候怕是已经在和周公下棋了。

    瞿无干环顾四周,天色已晚,县衙照例是只供午食不供晚食的,衙役们早就瞅空溜回家了,只剩他和县丞聂有明、师爷翟用三个人伺候着京里来的几位爷。暮色四合,院子里响起夏虫此起彼伏的叫声,喧嚣声里像是要把仅剩的天光也给叫嚣下去,留给这世间无边的黑夜。瞿无干等的心焦,口干舌燥,他拿起杯子想喝口水润润嗓子,却发现里面滴水不剩。他看看聂有明,他正拿着画像端详着泥鳅似的蜷在地上的张世祺,又看看翟用,老人微张着嘴,已经进入了香甜的梦乡。他摇摇头,无奈地提着壶自己去县衙的后屋接水。

    “嘿,好家伙,吓我一跳!”瞿无干正要走出去,被柱子旁的一个东西吓了一大跳,所幸他身手尚且敏捷,虽然受了惊,手却将县衙里仅剩的这个水壶抓的紧紧的,未曾有失。

    “原来是你,你怎么还在这儿没回去?”聂有明听见这头的响动,放下画像走过来,见到瞿无干神思不属的样子,便接过瞿无干手里的水壶,边去打水,边问道。

    “瞿县令、聂县丞,抓这个人的赏钱还没给呢。”伴随着轻轻的回话,一直以来靠在柱子旁边席地休息的褐衣人站起来,抖了抖自己坐麻的腿,向瞿无干、接水回来的聂有明、被瞿无干一声吵醒的翟用各行了礼,跟在瞿无干和聂有明的身后走到正堂。

    在正堂烛火的映照下,隔着窗纸,有人打量着这个抓到张世祺的人:他,不,是她才对。聂有明带着张世祺和她进来时,他们只依稀看到这是个穿着男装、身量不高的人。直到刚刚听到她开口,才知道这个以一己之力抓回张世祺的竟是个女子。

    “光顾着张世祺,倒忘了你了。”瞿无干满满的倒了一杯水,一骨碌地喝下,“师爷,去账房给她支三十文。”

    “瞿县令,说好的五十文,怎么少了二十文钱?”女子没有挪动脚步,坚定地问道。

    “你还好意思说,说好的七日内把张世祺给我抓回来。这都第几日了?第九日了,凡晚一日,我便扣你十文。再说了,如今世道艰难,县衙都几个月没发饷了,能给你三十文,已经很好了。”瞿无干说。

    女子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沾满泥水的衣服,打了补丁的地方又被划开了新的口子,露出之前补过的密实的针脚。她微动了动嘴,想说什么,抬起头,却什么都没说,理了理自己因为长久没有梳洗而并在一处结的硬邦邦的头发,跟在师爷后头去了账房领钱。

    翟用带着人去了账房。正堂侧边却有了动静,一阵乱响之后,只见两个身着官服的青年人前后脚走了出来,后头还跟着一个器宇轩昂的佩剑侍卫。瞿无干和聂有明忙行礼道:“下官见过光王殿下、许大人、林将军。”

    “瞿大人强将手下无弱兵,佩服佩服。”青年一面走出来,一面恣意打开手中大大的折扇,遮住自己的大半张脸,只露出自己的一双眼睛在这几人间来回地逡巡打量。那边瞿无干还在说着不敢当、不敢当的谦词,青年话锋一转,接着说道,“柳州刺史悬赏十两白银捉拿的江南大盗张世祺,瞿大人只花了三十文就羁押归案了。只是不知这剩下的银子,瞿大人是打算交还给州衙还是交还给县衙?又或者,交还给我们?”

    瞿无干还没有反应过来,还没有听完,脸上的汗倏地就不听使唤地淌下来了,亏得聂有明机警,闻得后半句,忙上前半步拿手肘戳了他的后背,瞿无干忙捧出一张灿烂的笑脸说:“其实下官也是一心为了朝廷,为了陛下,这剩下的钱,自然是要交公的。如今张世祺虽已归案,但还没有上报到州府,贾刺史那儿的赏银恐怕要晚点才能下拨。这……”瞿无干还想借故拖延,昧下这笔赏金。聂有明是个聪明人,忙抢了他的话头说,“两位上官,瞿县令的意思是,虽然现在这笔赏银还没有下来,但是早交晚交都是要交,不如现在就取了交给您,聊表寸心。”

    “对对对,下臣正是此意,聊表寸心,聊表寸心。”瞿无干擦了擦脸上的汗,忙不迭地给自己找补,生怕惹了几位贵人不快。

    “明白,明白。”青年收起扇子,露出一口大白牙微笑着说,“如此,就劳烦二位大人领路,将这笔钱交于我们吧。”

    “是,是。”瞿无干一个劲地点头,他见另外一个青年一直没有作声,试探着地问:“王爷,您看这样安排是否妥当?”

    这个被称为王爷的青年正是先朝宪宗之子,当今圣上之叔,光王李牧。瞿无干谦恭地问毕,行着礼等着回复,可是左等右等,还是不见这位光王说出只言片语,他举着的手有些酸痛,又不敢在此时放下,只能以肉眼可见的幅度将自己的双手往下移了移。李牧没有说话,站在他身边的青年善解人意地开了口,“瞿大人的安排王爷觉得十分妥当。只是王爷素日不爱说话,还请瞿大人见谅。”

    瞿无干嘴上带着无可挑剔的微笑,心中却已做了一番盘算:此前就听刺史府的师爷说起,十六宅里有位王爷呆呆傻傻的,长到二十岁上都不大会说话。据说是永和宫变时受了惊吓,七窍只通了六窍,是以比常人木讷呆滞。他原以为是谣传,没想到见了本尊,才知流言不假。瞿无干恭敬地垂下头,不敢平视李牧,心里却暗自思忖:宪宗皇帝英明一世,遗下的儿子这般光景,怪不得这皇位轮了又轮,都轮不到他身上。倒是他身边这个许彦,年纪轻轻,已经是通议大夫,言谈间条清目晰,从容中不失气度,剑眉星目,目光炯炯,龙章凤姿,莫过于此。瞿无干虽然只是一介小小县令,但他在柳州经营多年,对于长安的人事也有几分了解:许彦,出身世族,其父是太子少保许隐,其母是宪宗皇帝幼妹阳朔公主,几位兄长也都在京中担任要职。

    瞿无干心里这般想着,神态动作上就对许彦更多了几分讨好笼络。对于官阶更高的光王,反而倒没有这般热切体贴。聂有明没有瞿无干这么多弯弯绕绕,之前怎么对他们,如今还是怎么对他们。

    瞿无干和聂有明陪着李牧和许彦从账房出来,正巧碰上了师爷翟用和衙役郑康在一旁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旁边站着那个抓住张世祺的姑娘,许彦本不关心,他顺着身旁的李牧的视线望去,映入眼中的是这样的景象:她应该是匆忙收拾了一番,身上虽还是乱糟糟的,裤腿袖口都已拾掇的整齐,头发整洁了不少,脸也擦干净了,是个清秀的小姑娘。而比许彦先关注到她的李牧,心中只觉得她不再像个在山间乱窜的野山猫。瞿无干看到两人都看向翟用那儿,心里忐忑,不知他们又有什么搂钱的主意,犹疑地叫了郑康过来,“怎么回事?不在牢里审人犯出来干啥?”

    郑康看看瞿无干和聂有明,又看看李牧和许彦这两个师爷口中京城来的大官,手足无措,直接扑通一下跪倒在地,重重扣头,回道:“大人明鉴,那张世祺人醒了,可是他叽里咕噜呜苏了一堆,我们听不懂,我们问他话,他也听不懂。我和老六,审不下去,才来找师爷商量。”

    瞿无干听了,这不是在许彦面前说萍水县衙无能嘛,要是自己给许公子留下了这样的印象,日后还怎么指望升迁。他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地训斥道:“自己想偷懒就直说,别动不动就审不了,不能审。他张世祺又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说的不是人话?你听不懂,听不懂就趁早把这身皮给我扒了回你们乡种地去。你不能,萍水县有的是人能。”

    聂有明和翟用听了郑康的回话,倒是明白过来他为什么会这么说。那张世祺出身吴越之地,本是纵横于东南一带的盗匪,不知为何流窜到了岭南,又侥幸在萍水县被擒获,他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学会这儿的方言,又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会说官话,自然说的是吴语。安乐镇一片穷山苦水,萍水县更是凄凉之地,一年到头都见不着几个外乡人的。别说郑康,整个萍水县几乎人人生下来就说桂柳话,当然听不懂张世祺说的是什么。就连瞿无干和聂有明,也只学会了半吊子官话,勉强能和土生土长的长安人李牧和许彦进行交流罢了。但是瞿无干现在一心只想着自己的官帽,自然没有考虑到这一层。聂有明和翟用虽然想到了这层,但碍于李牧、许彦都在跟前,不好当着他们的面直接点破,只能垂下眼睑看着沾了泥水点子的地面。许彦脸上挂着了然的笑意,一摇一摇地扇着他那把绘金描银的扇子,他眯缝起眼睛,正要开口,却对上一双冷峻的寒眸,他手上一滞,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

    这双眼睛来自将张世祺抓回来的那个姑娘,她依然保持着原先的姿势,气定神闲地站在那儿,毫不在意地平视着许彦半是戏谑半是嘲弄的眼睛。那一瞬间,许彦觉得自己并不是等待兔子乖乖就范的农人,而是那只被冷眼瞧着撞在树上的兔子。

    虽在夏日,许彦后背依然被这双眼睛看出了一层细汗。她依然在看着他,打量着他,许彦略带不自然地将头偏转至另一侧,避开她寒风冷芒般锐利的眼睛。

    自然,瞿无干是不会知道此刻许彦的表情的,他只听到悦耳的声音响起,恰到好处地为自己解了围:“瞿县令可能不知,那张世祺是道地的江南人,这位小兄弟听不懂他的话很正常,就别过多责备了。”说话的是跟着李牧、许彦一同前来的护卫林崖。

    师爷翟用也补充道:“大人,这是刚刚没来得及呈报上来的张世祺的户籍卷宗,他家在浙江东道越州会稽郡,之前一直在江南道一带活动,不曾来过柳州犯案。不知为什么,今年突然来了我们这里。”

    瞿无干已经冷静下来,明白这事确实不能怪在郑康头上,摆了摆手让他起来,脑子里飞速地盘算着萍水县及周围哪儿有能听懂张世祺说话的人。郑康却像罪人似的低垂着头,没看见瞿无干的手势。聂有明和许彦正想叫他起来,一直静静地待在一旁的那个姑娘已经走到他身边,在他身边搭了把手,就将人高马大的郑康顺利扶了起来。郑康跪了不短的功夫,两腿都有些发麻,虽然站了起来,但是走路仍然有些不灵便。

    聂有明见状就说:“郑康,这几日你一直在县衙当值,没回过家吧。辛苦了,回家休息去吧,明日再过来。”

    郑康忙道了谢,又向其余人依次行了礼,便和那姑娘一道转身离去。许彦用扇子挡住自己俊秀的大半张脸,谨慎地提防她突然回头。两人径直往县衙外走去,谁都没有回头,许彦看到郑康熟稔地从姑娘手中接过那个粗布包,背到自己身上,带着还有些发麻的双腿微微一瘸一拐地往外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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