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认自己不被喜欢的事实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受,从小就被叫做拖油瓶的称呼给了她莫大的帮助。不被喜欢,从过去到现在,未来也可能如此,没什么不好的,她不是钱,不需要人人都喜欢,所以当知道有人喜欢她时,第一反应永远是否认。

    张寡妇很忙,白日忙着农活,夜晚也忙着绣活,村子里的其他人也是如此,包括那些同龄的孩子,他们都忙着和其他人玩,每个人都很忙,所以他们都鲜少会关注到其他人——比如说她。就连张寡妇也从未说过喜欢她之类的言论,所以喜欢和关心这件事指望不上任何人。那年被丢在张寡妇面前的可以是她,也可以是任何人,能被相互取代的事情太多太多。

    她在看着月亮数着星星的年岁时,不仅学会了拍手,还学会了喜欢自己。

    她觉得自己没什么可问的了,一切都很清晰明了,她不够聪明的脑子也足够推断出剩下的所有。但她不够自信,所以还需要一些肯定。

    “金小姐掉下去是她安排的?”

    “对。”

    “金小姐知道吗?”

    “知道。”

    她噢了一声,没在这个话题上多问。秦凯或许是背着秦望舒养了山神,但就金小姐掉下去这件事,就证明秦望舒是知情的。因为对方告诉她:山神吃人,靠嗅觉。

    她不怀疑,那天晚上的雨那样大,人的嗅觉纵使再灵敏,金小姐纵使再有心配合,总是有人力所不能及的地方,而山神——是个畜生。畜生能被养,自然有过人之处,所以是秦望舒算计了秦凯一道。

    这个结果让她有些想笑,她想到了村子里打架的狗,最后一嘴毛。但秦望舒和秦凯算不上狗,可这个比方却足够取悦她。于是,她弯了弯眉眼道:“张雪知情吗?”

    “不知道。”

    “我想也是。”她和张雪接触不多,真要算起来比秦望舒还要少一些,但对方骄纵大小姐的脾气却深入人心,很难说不是那番话和秦望舒脸上巴掌导致的。“张雪在哪儿?”

    秦凯这次没像之前那样回答,反问道:“你想知道?”

    她听出了话里的意思,顺着道:“我能知道吗?”

    张雪的消失是计划中的一环,但秦望舒不告知对方就说了不信任。她信任金小姐,可能是因为她们身上都有相似的东西,她也信任自己,所以由着借着秦凯这张嘴说出真相,因为自己也有和她相似的地方。这样很容易产生一种错觉,她们三个才是一类人,张雪像是误入的狼群的羊,白的惹人犯罪,却得到了狼的垂青。

    不知道,很多时候都是一种保护。

    她不嫉妒,因为她和张雪不是一类人,也不可能成为一类人,但她的的确确和秦望舒是一类人。所以她知道,那不是保护,而是由不得自己计划有分毫差错的权威。

    她突然想知道张雪打秦望舒那一巴掌的滋味,是不是紧张又刺激,劫后余生的狂喜,以及蠢蠢欲动地想要再来一次。她立马改口道:“我能去找她吗?”

    “我是指,和她在一起。”她越过秦凯,走到窗前。秦凯的屋子偏里,看不到铜牛,因为窗户不够高大,甚至看不到槐树。但她仍是望着窗外,她知道秦望舒在那个方向。“我帮不上任何忙,不成为累赘添乱已经是最好的,那我还是和金小姐还有张雪一样‘消失’吧。”

    她又发现了一个秦望舒的优点,继有钱、有钱、有学识外,对方还不会牵连无辜的人。她并没有实际上经历过的事情可以吹鼓对方这点的好话,但就现在,她想到接下来可能得知的消息,觉得确实过于美好。

    秦凯没说话,甚至也没有任何动作。秦苏的心随着时间一点点沉下去,她忍不住问道:“这会破坏她的计划吗?”

    “不知道。”秦凯这次回答得很干脆。他看了眼又熟睡的孩子,轻轻地放在了床上,调整了一个足够舒适的角度后,拿起架在一旁的拐杖。“我知道的也不多,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不然容易被全砸了。”

    可能是安慰,也可能是出于多年照看的情分,他又道:“她应该会喜欢你,没有人会讨厌一个聪明的孩子,恰好你很聪明。”

    这是一句夸奖,她压住第一反应生出的否认,跟在后头笑了笑,没应声。他们没走几步,不过是出了屋子,哭声再次响起。她看见秦凯的脚步顿了一下,她被这个意外搅得有些头疼,下一秒却看见对方再次撑起拐杖。

    他的步子很稳,拐杖也一样。她站在原地没动,对他的背影道:“它哭了。”

    他瘸的只是腿,耳朵并没有聋。所以他的声音从前面传来:“我听见了。”

    她更加不解道:“你不去——哄它吗?”

    她见过很多孩子。村子里每一年都有孩子出生,去年的孩子在长大,今年的孩子刚出生,明年的孩子还在肚子里,一个封闭的村子,最不缺的就是人。有的孩子投胎来是报恩,而更多的是讨债,村子里每年都有妇人这样叫骂,与之同时的是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她见过心狠的母亲,不管孩子,到最后孩子直接哭坏了嗓子,这还算是轻的,严重的直接哭岔了气。

    可这些都是女孩。她闭了闭眼,换了个说法问道:“它是女孩吗?”

    “是女孩,要哭就随她去吧。”

    又是一件意料之中的事,但在情理之外。她有些难受,真切得难受,为那个被她成为畜生的孩子,也为同是女孩的自己。她觉得自己应该说一些什么,于是快步追上道:“她不是你的女儿吗?这样哭下去,会出事的。”

    “孩子要哭,我没办法,总不能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发出声音吧?”

    这句话很合理,她用刚刚被夸赞过的脑子挑不出毛病,但有些事并不是用毛病去衡量。这样的话在很多男人身上随处可见,孩子不是他们生的,没有十月怀胎的辛苦,哪怕替他们生孩子的是所谓的妻子,可仍旧不过是旁人。人是做不到感同身受的,他们只会偶尔展露一下大发慈悲的怜悯。

    “如果她是男孩呢?”她不知道自己怀着怎样的心思问出了这句话。

    她似乎可以预料到答案,在她耳中听过千百次,已经起了茧子——

    “和男孩有什么关系?”【赔钱货怎么能和儿子比?】

    她愣了下,这个答案实在出乎意料到令她挑不出毛病,只剩下满意。她应了一声,忍不住翘了嘴角,人是做不到感同身受,但可以幸灾乐祸。胸前的麻花辫被高高甩起来,又重重落下,她实在是高兴。

    村中的柴房不止一间,秦苏在秦家村生活多年自然知道这点。她看着在眼前逐渐清晰的柴房,有些怀疑道:“金小姐和张雪被关在这儿?”

    实在不怪她,柴房模样都如出一辙,真要计较起来无非是哪个更破罢了。她不觉得这样的屋子能藏得住人,而且一藏就是三天。她往屋子里看了看,发现一个模糊的人影,看不清模样,只能认出大致体型和衣服的颜色,她诧异道:“蔡明?”

    倒也算是冤家路窄,她压低声音道:“他怎么被关在这儿?”

    秦凯瞧了一眼她,他腿架在拐杖上,手没扶着,正拨着贴着墙壁堆放整齐的柴火,动作不轻,没两下柴火就滚了一地。他用脚踢开,抓着拐杖稳住身形,贴着泥巴道:“金小姐开开门。”

    他声音没收敛,算不上大也绝对不小,若不是来时秦苏见到铜牛那里围满了人,怕是要直接捂住他的嘴。她又生出几分担心,指着柴房道:“蔡明还在里面。”

    秦凯睨了她一眼,颇有几分没出息的意味在内。“他被打晕了,正睡着。”

    秦苏呆愣了几秒,忍不住笑出声,就在这时,平整的地面支起一块,从里面伸出了一张秀美的脸,与张雪和秦望舒又是不一样的美,端庄的模样瞧着有些年轻,她不敢出声,只得看向秦凯。

    秦凯没瞧她,对着金小姐眼神规矩,十分客气道:“这是秦苏,秦作家的妹妹,也来避避风头,要麻烦金小姐照顾了。”

    她注意到金小姐身上的打扮更加精细,光是那雪白漂亮的脖子就戴了一圈珍珠,个个饱满圆润,瞧着就是一股子金钱的味道。她盯着项链时,对方也在打量她,大抵是因为说话不方便,所以没几秒对方就点了点头,让出身下的梯子道:“先进来。”

    地窖里面黑漆漆的,她探了个头过去,只瞧见光照到这部分,再多的却是看不见。她看着金小姐仰着一张脸似乎在等她,她有些迟疑,事已至此,倒不是担心秦凯欺骗,而是对陌生的环境下,陌生的人产生了几分退缩。

    她道:“金小姐,张雪在吗?”她与张雪也不算熟,但至少认识。

    对方点了点头,她松了口气,脑中闪过那一个巴掌印,弯了弯嘴角,对秦凯挥了挥手,踩着梯子直接跳了下去。光量随着地窖关起而彻底陷入黑暗,在地下听着地上的声音是一种很奇妙的事情,至少秦苏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

    她听见柴火相撞的声音,有些清脆,然后远一些的声音又沉闷起来,似乎是被整齐堆放成原样。黑暗中什么都是未知的,正当她不知如何开口时,一束光突然亮起,直射她眼睛,刺得她闭上了眼睛。

    “你是她妹妹?”这是金小姐的声音。

    紧接着是脚步声绕着她转了一圈,似乎是打量。薄薄的眼皮遮不住光亮,她依旧能感受到那束光,只不过比之前要好上许多,她感觉到自己额前的帘盖儿被掀起,立马睁开了眼,对上金小姐的目光。

    对方瞧了几眼,然后放下手道:“确实有几分相似。”

    语气不似感慨,倒有几分说不出的嘲讽。紧接着又道:“小畜生。”

    金小姐叫了一句似乎还不够,又连着叫了好几句,才过瘾解释道:“秦作家曾告诉我,早年她替你取名为小畜生,不是贱名好养活——”

    对方端详着她的神色,似乎引以为乐。满意了才发慈悲道:“是因为你身体里留着一半畜生的血脉。”

    秦苏瞪大了眼,明明算是温暖的地窖偏生让她品出了一股子透心的冷意。

    金小姐笑了一下,踩着高跟鞋的身姿走起来极美,尤其是那股子娇养出来的富贵气息,远不是半路出家的张雪能比。她手中的电筒一转,指着被绑在一旁又被捂了嘴的张雪道:“你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吗?”

    “不听话。”金小姐脸上画着妆,脸是粉白,细细的眉毛被描绘得极其漂亮,弯在脸上像是月亮。饱满的唇瓣被色彩鲜艳的口脂勾勒,肆意又张扬,这样的光景在秦苏十六年中,从未见过。“我不喜欢不听话的人,所以你得乖一些。”

    她麻木地点了点头,并不是害怕,只是瞧见了对方另一只手里的枪。金属的冷光秾丽又无情,不太好的眼睛却在此时看得分明,这枪的款式与秦望舒给她看得一样,就不知枪柄上是否也有那样的漂亮的花纹。

    金小姐察觉到她的偷看,没藏起来,反而就着枪直接托起了她的下巴。这本是一个很霸气的举动,奈何对方身量实在不算高,尤其是还踩着高跟鞋上,所以显得有些滑稽,但如果只看脸,倒也足够威风。

    她压下了嘴角,生怕笑出来,就听见对方问道:“你来做什么?”

    这话问得很没道理,她避重就轻道:“我是她妹妹。”

    所以她来不来,金小姐都管不着。

    金小姐听了不怒反笑,拖着她下巴的枪又抬了些。“可不就是巧了,我也是她妹妹。”

    对方的语速并不快,戏谑的声音里满是找乐子的意味,眼中的狭促更甚:“按照年龄来,你十四,我十七,应当唤一声姐姐。按照亲缘,我们同母异父,你也是该叫一句姐姐。”

    她似乎不知道自己的话给秦苏造成了多大的冲击,又可能根本就是故意的。所以她收回了枪,在秦苏脑袋上轻轻敲了几下,再次问道:“你来做什么?”

    秦苏没有做声,她耐着性子等了会儿。她与秦望舒其实长得不像,她像母亲,而秦望舒——她观察过,也与金城不像,若是较真起来大概只有轮廓有那么几分相似。她早先猜测,秦望舒应该是像母亲的,今日见到秦苏,算是坐实了这点,而想起对方的生父蔡明,她对她们的母亲多了几分好奇。

    蔡明这样的癞□□都能生出这样标致的女儿,难怪金城这样自私自利满是算计的人,当初会娶了秦母。

    她面上表情一变,有些讥诮,不明所以的秦苏吓了一跳,格外识趣道:“张雪扇了秦望舒一巴掌,我想来问问是怎么滋味。”

    这话过于诚实,以至于金小姐没反应过来,过了几秒突然一拍手,巴掌响亮又清脆,她笑弯了腰。“张雪你竟然打了她,你竟然打了蛇!”

    秦苏不知道金小姐在笑什么,却听见了“蛇”这个字,她想到了伊甸园的故事,觉得对方说得不错,很贴切。但她的文化也就到这里为止了,可倔强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让她没有开口询问。

    她觉得金小姐没有理由骗她,所以对方是秦望舒妹妹这事上大概率是真的,就像是现在。笑弯腰的模样和秦望舒如出一辙,都是弯得几乎要折断整个身子,可就算是这样不雅的动作,依旧漂亮。

    对方笑了好一会儿,就像是被带走之前的秦望舒。秦苏对之前自己的推测产生了动摇,如果以这样的笑为标准,她确实无法与她们是一类人。有嫉妒的成分在内,但更多是夸张到难以理解,和被排斥在外的不服气。

    秦望舒与金小姐有小秘密,她知道。所以对方参与了计划,与她全靠自己聪明才智猜出的不同,她和张雪都是被排斥在外的存在,因为不值得被信任,也可能是源于自身的不可控。

    她想狠狠嘁一声,表现出自己的脾气,但最终在枪的冷光下当了一个安静、乖巧的孩子。她站直了身体,看了一会儿“屋顶”,又百无聊赖地欣赏了一会儿张雪的狼狈,她承认,她心情愉悦,有一种大仇已报的快感。

    很幼稚,却也很符合她的小心眼。

    大概是笑得累了,金小姐终于直起了身子,涨红的脸依旧秀美端庄,泛着眼泪的眼睛清亮、冷静、理智,但与秦望舒不同的是带着真切的笑意。她很难形容此刻是什么感受,大概率是喜上加喜——毕竟秦望舒这个人,确实让人讨厌。

    所以她原谅了金小姐不客气用枪指着自己这回事,包括抬下巴和敲脑袋这种威胁,以及言语上的侮辱,乃至现在麻利抛下她的举动。她甚至开始觉得,有金小姐这样一个姐姐,似乎比秦望舒是她姐姐这个消息,要来得激励人心的多。

    至少——金小姐不会像秦望舒一样,算计人——她想法卡壳了一下,有些心虚。因为那两人过于相像,让她在这点上很难生出善良一点儿的念头。没等她纠结,对方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张雪。”

    她的目光飘了过去,她看见金小姐挡在张雪面前,拿着枪的手未松开,抓着手电筒的手倒是一阵乱晃,连带着光线也是忽明忽暗。她看不清,眼睛此刻又开始不中用,她想过去瞧瞧,但脚下仿佛生了根,根本动不了。

    “我听小畜生说你打了秦望舒一巴掌,滋味怎么样?”对方的语气充满着不可置信和难掩的雀跃,似乎印证了秦苏的想法。“我早就想扇她一巴掌了,你教教我!”

    她脑袋放空了几秒,第一次生出自己其实比想象中要聪明这个想法。地窖左右不过三个人,却都想着要如何扇秦望舒,甚至引以为荣,在这一瞬间,她觉得她们三人其实才是一类人,而秦望舒是被排斥在外的那个。

    这个念头让她在十六年的人生中真正意义上品尝到了圆满的滋味——可真龟儿子的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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