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家村是砧板,我们都是待宰的鱼肉,包括自以为是刽子手的教堂和叶大帅。”秦望舒翘了翘嘴角,没有丝毫害怕和慌乱,尚白的天色照不进柴房,正燃着的火堆像是落进了她眼里。

    大火燎原。

    她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要摘出张雪,可能她早就猜到了,也可能她从开始就掌握了其他人所不知的消息,但从张雪出事起,她也成了鱼肉中的一员。

    计较没有意思,只会伤和气,表面的假象都会破灭。夏波只要知道,他们现在是一样的就够了。

    “铜牛可以打开?”他知趣地转移了话题。

    这并不是什么秘密,早在破庙给山神接生时,她就形象的解释过,这是铁匠的把戏。铜牛是一种刑具,夏波知道后才在发现项链时喜悦言益于表,明显就意味着价值,张雪活着的概率非常大。

    他看得出来她对张雪是不一样的,所以他高兴张雪活着,因为他想她会高兴。

    “不打开怎么当刑具?”她笑夏波问了一句废话,但随即又敛起神色,她知道尽管可能很小,但张雪仍有几率在其中。“我想打开铜牛,确定一下结果。”

    “她和父母不亲,弟弟关系也不好,若死了没个人收尸成了孤魂野鬼,怪可怜的。”

    她的话和之前口口声声说放弃的态度简直判若两人。其实她什么都想好了,只是口是心非惯,即便有真心,都总是要用假话压压面子,竖起生人勿近的牌面,也不解释,久而久之,就成了她口中的那个人。

    夏波低下头,他喉头滚动,心里的话翻来覆去,最后只是道:“抱歉。”

    她笑了一下,仍旧是漫不经心的模样,他人的误会与诋毁不会有丝毫影响。他给了一个台阶,她若是识趣就应当说句没关系,若是骄傲也大可嘴硬一句我不在乎,但她都没有。

    她只是睁着眼看着夏波,很平静道:“你分得清真假吗?”

    她见状心中已了然,反倒安慰他:“女人都是会骗人的,尤其是我。”

    “《圣经》中的魔鬼总是喜欢诱惑不坚定的人,可这个世界哪有什么坚定的人,你眼中的君子之风说到底不过是筹码不够。我愿意和魔鬼做交易,也愿意和任何人、甚至不是人的东西做交易,只要对我有利,能达到我的目的。”

    夏波听到这也冷静下来,他辩解道:“你不是这样的人,我知道。”

    秦望舒听了发笑,认真道:“我是。”

    她学着他,肯定道:“我说过很多谎,但这句是真的。”

    说完后,她似乎没了聊下去的心思,直接站起身。风衣上的稻草簌簌落下,还有几根不舍离去,她一一捻开,走到了火堆另一边,与夏波遥遥相对。

    她开始活动手脚,不过是松筋骨,却很认真。夏波突然意识到,她是真的打算大干一场,不顾后果的那种。他的承诺早已轻易地说出去,但她没接受,现在,他说不出到底是庆幸还是失落。

    人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他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这一点。明明都是自己,情感和理智却能如此割裂,行为也是,年幼的他尚不明白是为什么,那时他家庭幸福美满,言行一致,长大后他却觉得这是再好不过的安排。

    心、口、行就该各自都有想法,才能在这个妖魔鬼怪盛行的世界活下去。

    他此刻应该担心的,毕竟事关自己。他要是干脆一些,大可直说,成年人的世界没有所谓的承诺和永远,更何况是没有证据的口头,或者他脸皮厚一些,只当做不知道,但情绪是能被传染的。

    他看着秦望舒事不关己的镇定,突然就生出一股勇气。他眨了下眼,她没有变化,他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故作轻松道:“你给张雪收尸,那谁来给我们收尸?”

    她动作没停,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他的话。“秦苏,或者是秦凯吧。”

    他不赞同道:“秦苏还只是个孩子,秦凯不记恨我们就算大度了。”

    “他大度的,我让你把他孩子还了回去,让他后继有人,又给他送了个媳妇张雪,他合该感恩的。”

    她的表情太过自然,一时间让夏波分不清她是在说反话,还是认真的。但他可以确认一点,她早就在考虑这件事,所以才有那出还孩子。他自嘲了一声,觉得自己之前想得太多,而该想的竟是一个都没想到。

    他深吸了一口气,和秦望舒打交道这件事实属磨人,各种意义上的磨人。他此刻脑子疼得厉害,心里升起一股颓气,大抵是自暴自弃心理,他纠结了一秒,决定放弃脑子这种东西。

    脑子是个好东西,但有些时候可以不要。

    他看着秦望舒,对方眼睛水润透亮,看不出任何没睡好或是熬夜的痕迹,他心里就有了一点微妙的不平衡。他张了张口,还未来得及说什么时,突然一阵奏乐声传来。

    他愣了下,冲向窗户。天色已白,但巨大的槐树下仍是带着暗色,铜牛腹下的火光尤其明显,周围干干净净,看不见任何人。

    “别看了,不会有人的。”秦望舒不知何时到了他身边,她眯着眼,视线里那点橘色的火光还没指甲盖大,如果不是槐树遮天蔽日,怕是根本看不见。“铜牛和山神的意义不同,山神是神迹,神迹可以不存在,但只要有人信,它就是活着的。”

    她走到门旁,一根根取下做成陷阱的木头,又从火堆里拿了根柴,一把烧了编成条的稻草。做完这一切后,她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坐回原位。

    夏波仍扎根在窗边,她哂笑了一声,开始闭目养神。

    果然没过多久,凌乱的脚步声响起,她皱起眉。没有任何预兆,门被哐当一声踹开,重重地打在墙上又弹回来,被人一手扶住。

    她站起身,收在袖子中的手小心托住了口袋,里面的枪没有发出丁点动静。

    秦老爷子走在最前面,身后黑压压一片。他进了屋,才看清被绑在身上的绳子,秦望舒不合时宜地笑了下,但又看清他身后的人时,手指不由自主地勾了一下。

    “我该怎么称呼?”

    来人很有底气,越过了秦老爷子,像是闲庭胜步般走到了秦望舒面前,手上握着一把黑黝黝的枪。橘色的火光落在上面,没有染上分毫,只照出了金属特有的冷光。

    “秦作家。”他敲了敲枪杆,喀嚓喀嚓的声音响起,整个过程食指搭在扳机上没动过。“我觉得秦作家这个称呼比秦修女要好听,秦作家以为呢?”

    “金会长高兴就好。”她笑了一下,嘴边的笑纹深深,凹褶成一个梨涡。“只是没想到竟然会在这种时候看见您,真是蓬荜生辉!”

    金城已经年过四旬,养尊处优的生活除了让他身材日渐圆润外,并没有增添生活的苦难。他戴着副黑框的眼镜,或许学文人赶时髦,脑袋上的圆帽遮住了他半个额头,长褂掩不住的肚子让他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的滑稽。

    但没人敢笑。

    “我很欣赏秦作家的才华,遗憾的是几次拜访教堂都刚好错过,但现在还不是见着了?”他取下帽子,乱糟糟的头发在脑袋上,和蔡明一样白面的脸上满是胜券在握。“可见,缘分一词实在奇妙。”

    她哼出一个气音,扫了一眼他身后带来的人,目光在他们手中的枪上多停留了半秒,笑容不变道:“金会长不妨有话直说,我脑子实属愚笨,猜不到那些弯弯道道。”

    她的话刚落音,金城立马沉下脸道:“依瑾呢?”

    “不知道。”她似乎是认命了,整个人也不再绷着,甚至颇有闲情的转了转肩膀。“或许你可以问问夏军官?”

    夏波一直站在窗前,他应当是第一个看见金城的人,她知道两人的合作暂时见不得光,但这并不代表他没有时间提醒她。他没有动,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没有人逼迫,往好听了讲是谨慎,可在她眼中就是没胆子。

    于是她祸水东引,似乎嫌这把火还不够大,她又道:“夏军官以为呢?您可是领队人啊!”

    她搅浑了这塘水,又把本可以独善其身的夏波拽入其中。她见对方迟迟不回话,猜到了他的不悦,于是面上的笑意盛了几分,主动道:“金小姐在我们到达秦家村的当晚就出事了——”

    她拉长了音调,满意地欣赏着金城的变脸,卡在对方不耐前又出声道:“夏军官为顾全大局没有及时援救,等到我们之后去寻找时,金小姐已经不见了。”

    “我很惋惜,一位进步女青年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但夏军官自有他的考量,”她笑出了一排整齐的牙齿,小小的,像是米粒,靠在嘴角边的一颗牙有些尖,像是犬牙。换做平时定是可爱的,但现在,只会让人联想到《圣经》里的魔鬼。“毕竟整支队伍还有其他四条人命,而您的女儿,已经死了呀!”

    她刚说完,就率先忍不住扑哧笑出声,笑声越来越大,毫无遮掩,在小小的柴房里隐隐透出回声,最后竟是弯起了腰。她的举动已经不是不给金城面子,而是直接把他脸往地下踩,甚至不忘摩擦几下蹭干净鞋底。

    秦苏吓得缩成一团,不敢发出任何声响,只尽力减小自己的存在。她害怕地捂着耳朵,可那笑声像是钉子,直往耳朵里面钻,她莫名冒出一个念头——

    秦望舒疯了。

    她来不及细想其中的缘由,满心只有惊鸿一瞥的人影和闪烁着冷光的枪。

    金城的脸色在笑声中越来越黑,到最后已经彻底绷不住面皮。他捏着枪柄的手指青白,若是气力足够,怕是能听到金属扭曲的咯吱声,但什么都没有。

    他忍了又忍,拿手的枪都举了起来,对着秦望舒的脑袋。她终于止住了笑声,通红的面色像是胡乱抹了一整瓶胭脂,毫无美感可言,可浓墨般的眉和漆点的眼睛却被突显,熠熠生辉。

    她弯着腰,冰冷的枪杆顶在了她脑袋上。她没动,就以这个姿势睁大了眼,额头的皮面跟着一抬,没有褶子,干干净净的。

    “你敢开枪吗?”她这次连客套的敬称都省了,嘴角的笑容肆无忌惮。

    她上前了一步,金城不得不跟着退了一步。明明他才是拿枪的人,但两人的身份像是被调换,她步步逼近,算准了他心有顾忌不敢动真格,所以越发放肆。

    秦苏没忍住睁开一丝缝,就看见秦望舒脑袋顶着枪在走,她立马又闭上,只是肯定了之前的念头——秦望舒疯了。

    “你不敢,不过是一个金家。”她直起身,轻笑道。笑容与寻常没什么不同,哪怕是刚才的“发疯”,也仍是完美的挑不出错,可配上语气却嘲讽至极。“一个小小的金家,叫你两声会长还真把自己当个人了,说到底你就是教堂和叶大帅夹缝中讨生存的一条狗。”

    金城胸膛剧烈起伏,他已经久居高位,见惯了谄媚的脸,也听惯了奉承的话,突然一下撕去遮羞的布,他整个人只觉得赤条条地暴露在众人眼下,躁得恨不得立马让秦望舒永远闭嘴。

    可他不敢。

    教堂这个庞然大物,是一座大山,压在叶大帅脑袋上,更是压得他不得动弹,只有无力喘气的份上。

    他一生都在谨小慎微,说得好听是谋定后动,难听就是没血性、软骨头,现在也不例外。他纵是再气,脑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仍没断,安安稳稳地在那儿,并且随着秦望舒的话,越发牢固。

    权衡利弊是这样的,面上的风光都是暗里吞下的血和牙换来的。他若不在意,尚可自欺欺人下去,若是计较了,那便是鲜血淋漓。

    她满足地叹了一口气,在这一刻没有母亲的叮嘱,也不存在那些自我束缚的规矩,她只觉得轻松和快意。若是可以,她只想说一句:快活了。

    “金伊瑾的死和我没有一点关系。”她敛起了多余的神色,突然正声道:“秦家村闹鬼,谁都知道。也可能是金小姐染了什么晦气,被地底下伸出的手捉了去,不只是她,张记者也失踪了,不信你可以问在场的任何一个人。”

    铜牛还在奏乐,她看了眼窗外,视线在夏波身上停顿了一下。她目力其实很好,昨晚那话是骗他的,她分明看见了秦苏磨磨蹭蹭不愿捂耳朵,所以她等了一会儿。

    就像现在,她看见了夏波沉着的脸,幽邃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她,把不悦摆在了明面上。他不怕被揭穿,在金城眼里他们合该是这副模样——互相捅刀子,唯一可惜的就是两个都活着。

    金城没法交差。

    “听到了这笛声吗?铜牛奏乐,又一个人死了。”她看着金城有些皱巴巴的衣服,想到了什么道:“可能是蔡明吧,从昨天就没见到他,毕竟他连金小姐都不愿意去找,死了也是活该,正好省事。”

    她的话给了金城提示,金城眼睛一亮,叫道:“绑起来,去看铜牛!”

    他皮囊生得不错,纵使现在上了年纪也发福,仍是可以看出那标致的五官。标致这个说法放在男人身上或许有些奇怪,但她见过金城年轻时的照片,男生女相,过于文秀了,而他的妻子,也就是那时的金家大小姐恰恰就喜欢这款。

    女人骨子里就刻入了对强者的崇拜,男性的阳刚会让她们心驰神往,但同样也会引起她们的害怕,这是弱者对强者的本能,而金城就刚刚好。

    清瘦、文秀,明明是个小混混,却因为爹妈给了一副好皮囊,端着一股读书人才有的气度,由此可见世间的不公与偏心。

    她看着金城的手下拿着绳子逼近,她甩开,冷声道:“我自己会走。”

    人是有底线的,她在金城底线上反复折腾,终于触底反弹。他面露讥讽,纵是圆润也仍不掩秀气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狠辣,像是报复道:“这可由不得秦作家,绑上!”

    这次她没能挣脱,双手被紧紧绑在身后,或许是为了讨好金城,绳子绑得花里胡哨,但有一点,看着就很解气。

    果然,金城的面色舒展了些,连带着看向秦望舒的神色也缓和不少。他满意地笑了笑,走到秦望舒面前,伸出手掏出口袋里的女士□□,精致的花纹和漂亮的款式让他眼睛一亮,很快又压下去。

    “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先帮秦作家保管。”小人得志后的炫耀很肤浅,却让人格外扬眉吐气。

    秦望舒被推着跟上,她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站稳后,满脸厉色地盯了几秒动手的人,像是要把他记住。随后,笑了下,她之前的发疯深入人心,现在的变脸也不过是一句阴晴不定。

    她路过秦老爷子,对方嘴里被一块看不出颜色的布堵得严严实实,身上衣服也没穿好,一看便是从床上刚起来。有了对比,她再看身上的绳子也没那么碍眼了,甚至生出了几分金城果然是好狗的想法。

    夏波跟在她身旁,像是看守。她余光瞥了过去,对方一脸正色,可谓是人模狗样。

    金城到底是忌讳两人,本来走在最前头,看他们在一块后又强硬地插在中间。他满是感慨地欣赏着秦望舒狼狈,不由得意道:“秦作家叫什么?我是粗人一个,不识得洋文,和主教相比,秦作家确实没有让人记住的资本。”

    秦望舒扯了下嘴皮子,没理他。金城不见怪,他又问夏波:“夏军官怎么称呼秦作家的?”

    夏波一时语塞,随后又想起自己特意翻查的洋文,道:“塞勒涅。”

    秦望舒没忍住嘴角一抽,因为别着头,金城注意力也不在她身上,并未发现。

    他的发音很不标准,甚至可以用古怪形容,但对应文字,却又是这三个没错。金城在口中念了几遍,这不符合华国的语言习惯,像是几个偏僻字被强硬凑到一块,怎么说怎么别扭。

    “不如主教的亚瑟好听好记。”金城不声不响地拍了一个马屁,可主教远在城里,根本无人捧场。

    秦望舒轻咳了一声,借以掩饰差点绷不住的笑意。她知道主教的名字,根本不是亚瑟,这个名字广为流传是因为不列颠名为亚瑟的国王,因为一生过于传奇,所以在这一刻可想而知的敷衍。

    不过如此,她想。

    但她对外的笔名的确是塞勒涅——selene·qin。这个名字是古希腊神话中月神的名字,这是神父在知道她名字后取的,后来她查询过,是光的意思。

    月光曾在她被父亲取名为望舒时的那一刻,落在身上,照亮了她。又在后来,被神父长长久久的送给了她。月亮不属于任何人,但她可以是月光,甚至是月亮。

    她转过头,与夏波对视了一眼,眼里的跃跃欲试溢于言表,之前的一切都有了解释。

    她要拆铜牛,正大光明的,而金城就是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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