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秦望舒见秦苏睡着后,就一直盯着火,她关在柴房内无事可做,唯一能称得上是帮手的夏波,还在几个小时前和她闹了一顿,她掐指算算,这个小心眼的男人怕是不到明天,不会出现。

    把风衣当襁褓后,她把枪塞进了裤腿,直到现在才发觉抵得难受。她又瞄了一眼边上的秦苏,稻草堆不是什么舒服的东西,但索性比泥巴地要来得软和,又被火堆烤得暖暖的,确实让人放松。

    她动了一下腿,酸麻的肢体让她发出了一点声响,本还熟睡中的秦苏突然惊醒。

    秦苏脸上还带着熟睡后的红晕,因为贪暖,离火很近,嘴皮子上结了一层白白的干皮。她舔了舔,眼神不太清明道:“晚上了吗?”

    秦望舒转了一下手腕,玻璃面的表折射出一点亮亮的反光,瞬间就吸引了秦苏的注意。她翻过手腕,直接对着秦苏,问道:“看得懂吗?”

    小小的表盘很精致,至少在秦苏看来是如此,里面最长的一根针在转动,一下又一下,转了一圈后,稍短一点的针也随之动了一下。

    秦苏睁大了眼,眼神格外亮。她抿了抿嘴,看了眼秦望舒后,快速地挪到对方身边,凑近后她才看见表盘上画着一个个小格子。她觉得很是稀奇,这是她第一次见,但又想到这东西或许在城里随处可见,神色变得有些黯淡。

    “它为什么会动?”

    “因为时间会走。”秦望舒轻笑了一下,突然解开手表。她抓过秦苏的手,很细很细,尤其是在腕骨处,不似正常人那般硬,相反带着点韧性的软,仿佛她一用力就能折断。

    “你缺营养,得多吃点。”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说蒙了秦苏。

    她下意识缩回手,却被秦望舒捏得死死的。她看着对方拿表带绕着自己手腕一圈,系住,又正了正表盘的位置。金属的表盘沾染了秦望舒的体温,没有很热,对被火烤得过暖的秦苏来说,还有些凉。

    “这是手表,我们用来看时间。”这块手表不是她买的,是主教送她的生日礼物。在西洋算不上稀罕,在这里却很难得。她戴了很久,表带因为磨损换了几次,表盘因为够小巧留了下来,一直到现在。

    “最常的一根针叫秒针,转一圈代表六十秒。六十秒是一分钟,秒针一圈,分针一格。”

    这块表于她不算合适,她身量在女性中少见的高挑,因为常年锻炼体形清瘦,导致身上的线条缺少女性的柔美,却十分干净利索。尤其是腕骨,骨节高高突出一块,过于精巧的表盘挡不住,表带一边高一边低,很是小家子气。

    但她现在给出去了。

    “最短的是时针,分针一圈六十分钟,是一小时。时针一圈是十二小时,一天日月交换是二十四小时。”她点了点表盘,指甲盖在上面发出脆脆的声音,一条影子拉得格外狭长。

    她睁着眼,火光下明亮水润,不见一点阴霾。“现在是九点半,这个数字是罗马数字九,往左是十,一直到十二,往右是八,一直到一。”

    她手指落在了数字一上,又是一道影子落下,挡住了大半的表盘。“时间在走,它也在走,它代表了时间。”

    秦苏微愣,似乎在消化她口中的话。她笑了一下,站起身,细碎的金属声传来,因为靠得很近,被清楚听见。她低下头,对上秦苏仰起的眼睛,或许是因为夜晚够深沉,她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相似感。

    “我有个妹妹,在很小的时候就丢了。”她移开眼,毫不避讳地从裤腿中拿出□□。她转了一圈,把枪口对向自己,递到秦苏面前。“如果她还活着,算算应该和你差不多大。”

    秦苏的目光从她的脸,无法抑制地落在了面前的□□。她眼睫颤了一下,又掀起,对上秦望舒鼓励的眼神,像是巧克力。她吃过一块,很苦,但是化在嘴里有一股说不出的醇香,和甜腻的糖水不一样,它勾得人心痒。

    她突然想起了秦望舒白天说的那个故事。她不知道伊甸园的夏娃与亚当吃的苹果是如何的甜美诱人,但现在,她似乎有些明白了。

    秦苏瑟缩了一下,转过了身子,背对着她。“是枪吗?”

    她不太确定,因为这不应该是她知道的东西,但因为秦家村封闭,靠山,她知道枪似乎又极为正常。“你要收好,这太危险了。”

    她听见一阵轻笑从身后传来,微微喑哑的声色显得不那么悦耳,但音色中的愉悦不减分毫。她被一只手按在肩膀上,力道不大,她几乎是顺着心意半推半就地转了过来。

    “你要不要试试?”

    秦望舒弯起了眼睛,尖尖的眼角像是个钩子,一路勾到了眼尾,拖出了迤逦的尾韵。人笑起来是会有笑纹的,这是肌肉挤压后的褶皱,不是年纪证明,透着朝气和鲜活,但她没有。

    秦苏在这一刻听见了心跳声,噗通噗通的,震耳欲聋,面前的秦望舒似乎都已经远去,在这个柴房中,只有她和面前的这把枪。

    这是一把精巧的女士□□,漂亮的花纹绘制在上面,她说不出那是什么,只觉得像是儿时听到故事里的妖精,妖精惑人,被惑的人总是会犯错。

    犯错。这个词突然冒出,又突然在脑中扎了根,反反复复挤占了她所有念头,她知道这不对,可火光下的枪托像是镀了一层金红的色泽,绚丽得让她眼花。

    她咽了下口水,再次抬起眼睛,对方眼中是不变的鼓励。她的动摇得到了肯定,颤微微地伸出了手,影子印在墙上,明明灭灭中像是一只狰狞的爪子。

    她没发现,全身心都在这把□□上,她不知道什么叫作潘多拉,也不知道神话故事中的残酷,甚至就连白雪公主毫无防备吃下的是毒苹果也不知道,她只是在这一瞬作出了一个选择。

    选择,相信秦望舒。

    人是要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孩子也一样。

    她握住了枪托,金属的碰撞声细碎又小,清朗的像是奏乐,落在耳朵里就是极为美妙的乐曲。她没摸过枪,但有些敏感度是天生的,就像是现在——

    她手指出乎意料的灵活,□□在她掌中转了一圈,漆黑的枪口对上了秦望舒的眉心。

    金属的冷光在火光下依旧绚丽到灿烂,柴房只有两个人,从属的关系似乎在这一瞬产生了微妙的变化,有着稚嫩心机的小村姑抓住了命运的垂怜,拥有了生杀大权的枪。而原本该高高在上决定他人生死的修女,却在这一刻沦为弱者。

    秦望舒嘴边的笑意不变,就连眼也没眨。她的目光从秦苏脸上渐渐转移到枪口,漆黑幽深,本就在最炙热明亮的夏天也难以见底的枪膛,在此刻像是她年少睡前读物中的怪兽,张牙舞爪的,可怖到心虚。

    她眨了下眼,僵硬的美人图突然活了。一根手指不知什么时候抵在了枪口,它晃了晃,枪跟着晃了晃,咔嚓咔嚓的金属声便随着绚烂的光彩,悦耳至极。

    “下次别拿枪口对人,很危险。”

    一个晃眼,秦苏还未反应过来,手中的枪就被对方缴械。小巧的女士□□在她手中偏大,却在对方手里正正好好,肌理贴合着金属,天衣无缝。

    她莫名生出了一种愤怒与不甘,心里的郁气让她想要放声大喊——还给我!

    但她只是愣了极短的时间,眨了一下眼,如梦初醒般道:“我不会开枪的。”

    这句话像是安慰,又像是保证。秦望舒没说话,学着她之前的模样转了一下枪,历史重演,只是角色再次调换。

    秦苏的瞳仁缩了一下,脸瞬间白了起来。秦望舒低头又笑了一声,她收回枪,拍了拍秦苏的脑袋,很轻,一触即离,若不是头发细微的触感都像是一个幌子。

    “不是我,是你危险。”她眼尾终于有了一点褶子,在淡橘色的火光下像是一层面具。“枪是会走火的,子弹不一定会出从枪膛出来,也有可能是后面。”

    “女孩子,不应该碰这些。”她轻飘飘断了秦苏的念想。

    人是要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但世间总是不缺幸运儿。秦苏的声音顿时尖锐:“那应该做什么?”

    她似乎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话刚出口,又软了下来。她讷讷道:“你也是女孩。”

    “不一样。”秦望舒收起了枪,当着对方的面,就堂而皇之地放进了风衣的口袋中。“我信神,信仰之下只有信徒,无男女。”

    这个谎言一戳就破,但秦苏不知道,她沉默了几秒,算是接受。随后不着痕迹地移了些位置,拉开与秦望舒的距离。她从下午睡到现在,一觉起来精神极好,莫名的错觉让她有了膨胀。

    “你有个妹妹?”她又抱回了膝盖,影子印在墙上像是蒸熟的虾子,没有坚硬的壳却拒绝所有,反而露出了所有的死穴。

    “对的。”秦望舒拎起火堆边的水壶,她揭开盖子,倒了一些水,不满,递给了秦苏。“我是教堂收养的流浪儿,我妹妹那年刚出生,因为母亲去世。”

    秦苏脸上浮现出诧异,她不知道内情,只看见了张雪与秦望舒的光鲜。这本该让人怜惜的事情让她莫名有了些小窃喜,像是饱尝黑暗的种子,终于见了一丝阳光,拼了命地想要生根发芽。

    “我不觉得丢人。”她见秦苏迟迟未接,态度强硬地塞进对方手中。“这是我的过去,每个人都会有不堪的过去,可能是伤疤,也可能是秘密,但是当你足够强大的时候你会发现都是过去,因为现在的我,没人敢嘲笑。”

    秦苏生出了一点点小愧疚,心里的嫩芽缩起了一些,但很快又再次舒展身姿。“然后呢?”

    “教堂信仰神,经常会做善事,里面有一个专门收养流浪儿的地方。我被收养了,连同我的妹妹。在那里我得到了良好的教养,也可能是最好的。国内现在处于半封闭时代,我机缘巧合下却能开眼看世界,这是一种新生,然后我知道了天多高,地多广,海多深,很奇妙的感觉。”

    “人只有在知道越多的时候,才会发现自己越渺小。我曾经觉得我能当神,也在脑中无数次幻想过这样的场景。你知道的,我是个作家,我可以用笔写下任何故事,也可以写一个叫秦望舒的神的故事,我有过这样的想法,很固执,那段时间像是中邪了一样。”

    “但我放弃了,我的老师告诉我,人这一生活着是克制。如果不克制,任由欲望膨胀,那人和野兽没有区别。我不是野兽,所以我压下了这个念头,但没有放弃,因为不甘。从那以后,我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证明自己是神的机会,我答应给张雪写一个关于张雪公主的故事,她很高兴,但我没兑现,我证明了我是神,我在这点上可以左右她的情绪。”

    她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再次提起张雪,她没有怀念也没有愧疚,就像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名字。她的冷血流露在面上,让秦苏觉得齿寒。但下一秒,她向下的嘴角凹出了一个小小的纹路,与梨涡十分相似,若是弯起来,一定满是佳酿。

    秦苏有些恍惚,就这么一错眼,纹路又不见了,就好像之前的一切都是她的错觉。她动了一下手指,它们规规矩矩地搭在手臂上,惯性地存在让这点细微的感觉根本察觉不到,就像那个纹路一样,没有被感知,所以不会存在。

    “你后悔吗?”她不知怎么的,脱口而出。说完又觉得懊恼,低着头看着手中拖着的壶盖,里面的水不多,只有一半,经过一个下午的消耗,壶中的水已经所剩不多,秦望舒为了照顾她,大半都进了她肚子。

    可以说,每一点水,都是从秦望舒肚子里省下给她的。

    她晃了晃壶盖,里面的水绕着盖壁转了一圈,没洒出来。她觉得这个问题有些不知好歹,抿着的嘴刚张开,就听见对方道:“后悔的。”

    她转了下脑袋,悄悄看了秦望舒一眼。她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或许什么都没想。

    随后她抬起头,看向秦苏,火光下的眼睛并不是纯粹的黑色,像是染上了温度的棕褐色。秦苏不知道什么是虹膜,也不知道什么叫作折射,她只觉得这样的秦望舒比刚才鲜活一些。

    “我和张雪认识好几年了,人的一辈子不长,但满打满算也有几十个春秋,我以为我和她来日,方长。但世事就是这么无常,她突然的就不见了,未完成的东西没了需要它的人,就成了遗憾。我总以为我是神,后来发现,这是一个驳论。神是万能的,但神也无法创造一个自己搬不起的石头,所以神是有条件的,但有条件了还能称之为神吗?”

    “我不是神,我就是一个和她一样的普通人。甚至可能连笔下的人物,都会生出叛逆的心思,然后违背我给他们设定好的命运。命运会对勇士说,你无法抵御风暴。但勇士也会回击命运,说我就是风暴。”

    她捡了一根柴,随意地丢进火堆,火焰被压得乱窜,影子一片瑟缩。她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道:“夏军官还要听多久?”

    她话刚落音,吱呀一声,紧闭的大门突然被打开。火光照不到的地方落进一缕月光,夏波夹在中间,她眯起眼,隐约瞧见了对方手中的东西。

    有些了然,但嘴上仍是道:“偷听不是君子所为。”

    夏波笑了下,迈进柴房,门被重重关上,陈旧的金属碰撞声响起,是门外在落锁。他大步走到秦望舒面前,一张含笑的脸侵入视线,如同他那张皮相极好的脸。

    “我本就是梁上君子,偷听才是应该。”他手里拿着吃的和水,似乎每一次都是这样,在恰当的时候以救世主的身份出现,如果要说神,他比她更像。“什么时候发现的?”

    “夏军官什么时候到的?”

    两人对视了几秒,夏波笑得更是开怀。“秦作家之前的话作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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