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望舒没再回复,她抬起头,流动的空气带着山里草木的味道,凉凉的沁入肺部,神清气爽。她小心翼翼地托着张雪脑袋,另一只手顺势挽上对方的腰,还未等她用力,张雪就顺势而起。
她看了张雪一眼,又移开对秦老爷子道:“她现在头部有伤,需要休息。您也不想就让那瞎子说中了吧?”
她一边倒的态度彻底惹怒秦老爷子,他敲了敲烟杆,长期被火熏得干燥的木头发出又脆又沉的响声。他反笑道:“我是粗人,不懂你们那些大道理和学问,张小姐既然能站起来就说明脑袋没事。你说的费用,我们赔,那我们的规矩,你怎么赔?”
“你想怎么赔?”
“好说。”秦老爷子看了眼铜牛,指了个人去拿柴火。半截柴火烧成了碳,完好的颜色发暗,一看便是浸了水。他递到秦望舒面前道:“铜牛大仙腹下的火是代代相传的规矩,山神有旨意会借大仙的口传达。腹下生火,风雨无阻,这是规矩,祖辈没坏的规矩,没道理在我这坏了。”
“秦家村世代供奉山神和大仙,风调雨顺得庇佑,不敢怠慢。我也不冤枉人,”他抽了口烟,飘散的烟雾凝结在了眉眼之处,很是惆郁。“我们发现火灭了时,张小姐就在旁边,恰好她手里拿着柴。我们看见了,他也看见了。”
他又点到了蔡明。
抽泣的秦苏已经逐渐冷静下来,只是一双眼肿的核桃般大,眯成了一条缝。她在张雪起来那一刻,又贴了过去,像是个透明人,秦老爷子有意忽略她,蔡明根本跑不脱。
“这、这——”决定权突然交到蔡明身上,他又急又慌。他下意识去看夏波,对方好整以暇的模样直接让他吃了个闭门羹,他又瞄向秦望舒,她直接转过头摆明不掺和,一时间蔡明白团子似的脸涨了个通红。
他嘴唇蠕动,没发出一点声音,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渗出又滑下,背后的衣服不知不觉中湿了一层。他咬牙道:“我不知道,我那时候走开了。”
话一出,他立马松了口气,整个人肉眼可见的萎靡下来。神仙打架,遭殃的只会是凡人,他说真话且不说保不保得住张雪,秦老爷子这边就结怨了,反之夏波和秦望舒第一个就不会放过他。
世无双全法,他固然有私心,也不过是蝼蚁生存的智慧。
他对上夏波意味深长的目光,身上肥肉颤了颤,仍是不松口道:“我走开了,回来时就是这样了。”
秦望舒斜了他一眼,浓密的睫毛半遮半掩了轻微的三白眼,上翘的眼尾本该是妩媚至极,却透出森然的薄凉。只是一瞬,她低下头拍了拍自己的风衣道:“我们这边没有人证,那就按照您的规矩来吧。”
“规矩怎么样,就合该怎么样。”她语气柔和,仿若之前的针锋相对是一场错觉。她做了决定,便亮出自己底线道:“不能草菅人命,我得回去交差。”
秦老爷子对她高看了一眼。他视线落在秦望舒和夏波两人身上来回审视,对着她道:“张小姐没意见?”
“能有什么意见?”秦望舒心里门儿清。秦老爷子的话是试探也是挤兑,她未表诚意没给张雪一个眼神。“她没意见。”
秦老爷子一听,当即咧开嘴,拍手笑道:“爽快,就喜欢秦作家这样的人。”
秦望舒看着他稀疏蜡黄的牙齿,隐约可见里面深紫色的舌头,她沉默了一刹,也跟着笑了起来,甚至特意退了几步,拽着夏波让出了身后的张雪。
秦老爷子烟杆子一敲,就有人往屋里跑,不一会儿拿着两根手指粗的麻绳过来,献宝似的举在他面前。尘埃已落定,他多了些耐心,又有心卖弄道:“秦作家读的书多,知道村里规矩有哪些吗?”
“不知。”她答得极快,压根没经过思考,眼见秦老爷子脸色又要沉下来时,她又道:“世间之大绝非我看几本书就能了解,但规矩二字流传千古,大同小异,我虽不知,约莫也能猜到。”
秦老爷子来了兴致,他道:“你猜猜看。”
“古时有河神掌管水域,潮起潮落关系粮食收成,村民祭拜供奉换取庇佑——张小姐触怒山神,自然要以她平息山神的怒气,什么因得什么果,我明白这个道理。”
她中途停顿了一下,又很快接上。所有人都被她口中的话吸引,压根没在意那点小插曲。她若无其事地甩了甩手,又缩回身后,提醒道:“秦老爷子别忘了我的要求。”
她翘起嘴角:“别出人命,至少得留一口气。”
“秦作家给了诚意,这个面子,我肯定是要给的。”秦老爷子有些不悦。
他是个人精,秦望舒也是端着明白装糊涂,两人心知肚明,河神的故事点到为止即可,偏偏她又多了一句嘴,本该是遮羞布下的事突然捅破了窗户纸,他嘴快答应在先,现在不得不应。
他没了再谈下去的心思,挥挥手让人直接把张雪绑了。他与秦望舒交锋,如此结果按理是他赢了,可想到那话又觉得浑身不得劲。他目光又落在了秦望舒看不出喜怒的脸上,意味不明道:“你倒是狠心。”
张雪的生死被他们两如货品般讨价还价,又轻易决定。她自扶起张雪便没再多给一个眼神,如今有了决断,视线像是粘在了对方身上,分毫不离。
秦老爷子瞧得起稀奇,故意道:“张小姐还是张雪?”
秦望舒笑道:“张小姐。”
秦老爷子笑了一声,转身就叼着烟斗抽抽嗒嗒要走。秦望舒移了下眼珠,见秦老爷子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里,才收敛了笑意。
还未等她搓上僵了的脸,夏波就着两人相握的手狠狠一拉,她重心不稳踉跄了几步,就听见对方刻意压低的吼声:“你疯了?!”
秦望舒恍若未闻,用空闲的手先是揉了揉肩膀,又慢吞吞地拍着脸。她力道不重,但巴掌与脸颊接触时挤压的空声像极了耳光,一个又一个。
“张雪会死,你知道吗?”夏波把她拽到了一边。
“知道。”
“你这是草菅人命!”夏波被她无所谓的态度气得太阳穴直跳,又生生忍了下来。“已经没了一个金依瑾,我看你回去怎么交代!”
他冷哼一声,松开手,负气走人。秦望舒甩了甩胳膊,看了眼蔡明,平静的眼神硬是让蔡明头皮发麻。他缩了缩脖子,找了个理由离开,本还热闹的人群顿时只剩下她和秦苏。
秦苏睁着眼睛,本就白的脸像是扎得纸人,她不安地搅着衣角,愧疚道:“她没有弄灭火。”
“我知道。”
秦苏惊讶地抬起头,接触到秦望舒目光又立马低下,结结巴巴解释道:“火、火是自己灭的。”
“我也知道。”
秦望舒语气平淡,如同再平常不过一句的寒暄。秦苏有点茫然,脑袋像是没转过弯,呆呆重复道:“你知道。”
“你知道。”秦苏又重复了一遍,空落落的心突然卷席出一股巨大的愤怒。她不知从哪儿来,只知道这股火烫得她忍不住蜷起脚趾头。“你知道你为什么不说?”
“她会死,她会死!”她声音尖利刺耳,憋在胸腔中的情绪突然有了宣泄口,姣好的面容也变得狰狞。
“那你为什么不说?”秦望舒皱着眉,闭了闭眼。她看见愣住了的秦苏,再次问道:“那时你为什么不说?”
“我——”秦苏睁大了眼,她惊恐的退了一步,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明哲保身没有错。”秦望舒捏了捏鼻尖,觉得脑袋有些疼。她想起秦苏还是个孩子,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改口道:“既然你当时选择了沉默,那现在为什么不继续?”
“我不知道。”秦苏揪紧了自己的胸前的辫子,她咬着嘴,指着胸口道:“姐,我这里难受。”
秦望舒不为所动,直到她又落下泪,才叹气道:“秦苏,你已经十六了。十八成年,你已经不是孩子了。”
“还有两年。”秦苏倔犟道。
铜牛的火不知何时又被生了起来,湿了的柴已经换下,堆在了一旁。张雪被绳子绑着跪坐在了铜牛面前,她神情麻木,似乎已经丧失了作为人类的情感,只留下一个空空的壳子,对所有的一切都孰若无睹。
秦望舒抬起头,槐树巨大的树冠像是陆地的延伸,又像是一座岛。它几乎抢占了附近土壤所有的营养和阳光,以至于周围寸草不生,但奇妙的是,树干上爬满了青苔。
她站在树下,脚下是地,头顶也是地。天日难见,却仍有几簇草顽强地扎根在了树枝上,嫩绿与翠绿交替,是蝼蚁的生存之道。
她对秦苏道:“当个蔡明,不好吗?”
明哲保身没有错,蝼蚁尚有生存空间。你知道,你明白,你选择,却为什么还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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