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望舒顶着一个巴掌,穿过一干民村好奇探究的眼神,敲响了夏波的门。三短一长,再三短。莫尔斯电码中的sos求救信号,她相信夏波会懂。

    果不其然,声音刚落下,夏波就打开门了。他的五官很立体,突然贴近下的冲击是成倍的,但他盯着秦望舒脸上那极其清晰的巴掌印,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

    “张雪?”

    这么显而易见的事,秦望舒懒得作答,但夏波见到她吃瘪心情很是愉悦。他人高,手脚都长,坐在条凳上不得舒展很是憋屈,秦望舒一脚踹了过去。

    条凳离木桌不多不少,两尺左右。在这个距离中,两人不管做什么,对方都有反应的时间。夏波笑了笑,一脸无所谓,他不相信秦望舒会对她动手,当然他也不会,排除秦望舒过分谨慎,就是这女人故意的。

    “你家的狗似乎不太听话,”他点了点木桌,他手指很长,食指骨节处有着明显的老茧,似乎是常年用枪留下来的痕迹。“她那张嘴给我透露了不少消息,秦作家如果要合作,可得拿出点诚意。”

    “不过,”他挑了下眉,又改口道:“我们是盟友,帮点小忙不算事。”

    秦望舒冷笑一声,夏波这副讨债的模样换做平时她可能还会有兴趣和他绕弯子。但现在,她站起来转身就要走。她走得不快,心里盘算着夏波何时会拦下她,但也不慢,两人间的博弈只要有一方被看透,就输了。

    木桌到门的距离不过短短几步,秦望舒想了很多,等真到门前时也没有犹豫,一把推开。她是神父最喜爱的孩子,主教因此对她也格外看重,与神父的磊落不同,主教充满了人性的智慧。

    他给秦望舒上过印象深刻的一课,即便求人也不能低头,低头意味着弱势,而弱就是罪。年少的她不明白,有所求为何还不低头?

    等她长大了些后发现,有所求是相对的。她对那人有所求,非求不可,那人便也对她有所求。

    她跨出门没走上几步,就被赶来的夏波拦住。他端着碗水,因为他动作水翻出来不少只在碗底留了一些,他双手递到秦望舒面前,面上是明显的不甘却又无可奈何。

    秦望舒满意的扬了扬嘴角,双手接过碗,见好就收。

    “张雪的事今天先放一边,我们谈谈秦家村。”她坐回条凳后,慢悠悠地喝了一口水,放在了桌上,算是之前的事一笔揭过。“我们来的目的是铜牛,现在铜牛的情况你也看见了,怕是带不走。”

    “我知道你有枪,然后呢?你不可能把秦家村所有村民杀了,就算你能杀,你手里的子弹也有限。”秦望舒垂下眼,她身杆挺直,正对着大门,半侧着头与夏波道:“我可以大胆地做一个假设,假设叶大帅给你下达的最高命令是带走铜牛,那我之前说的话都不作数。”

    “用钱买,或是抢,都是办法。按照我们最初的设想,我们最多第三日就会离开秦家村,带着铜牛离开。但金依瑾在第一天出事了。”

    她手指勾了几下,什么都没摸到,最后还是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和小小的记事本。皮包的本子被一个扣子封住,里面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她翻到了最中间的页码,摊开压平后,开始梳理事件。

    “铜牛你没法带走,太重了,如果下山求助难保不会被其他村发现,你要带走只能让秦家村的人帮忙,所以你不会对他们下手,这个假设可以摘除。”

    她笑了笑,根据这个假设展开道:“金依瑾出事,你不想管但不得不管,应该是金家对叶大帅还有作用。我之前听过一些传闻,说是金家家主有想法把女儿嫁给叶大帅续弦。算算叶大帅发妻也去世了不少年头,虽然叶大帅年龄比金依瑾的父亲还大,但有什么关系呢?”

    “这是金家和叶大帅达成的交易,但好像出了什么差错,从续弦变成了姨太太?”秦望舒的笑意深了几分,她看了眼夏波,对方表情无懈可击,让她得不到任何消息。她垂下眼,边写边道:“教堂有自己的情报线,据说是叶大帅在与金家达成交易那天,府上闹鬼了。”

    她点到为止,似乎是为了宽夏波的心,她解释道:“教堂有叶大帅的情报,叶大帅自然也有教堂的情报,双方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是一种诚意。”

    她在本子上针对这几点消息,画了一个大大的箭头,突然道:“叶大帅身体不行了吧。”

    相较她嘴上的委婉,本子上圈起来的叶大帅直接被她标注了一个大大的“死”。“叶大帅早年百无禁忌,干了不少缺德事,迫于他武力没人敢议论。年纪大后,身体衰弱怕死的心上来了,自然就信了鬼神。金家这时候送女儿进去,就是看准了这点。”

    “虎王日益衰弱,而年轻力壮的虎子在一旁虎视眈眈。若是这时候叶大帅再多了一个继承人——”她话没说完,留下的意思在场的两人都心知肚明。

    “教堂不希望叶大帅死。”秦望舒突然表明立场道:“叶大帅的继承人我们观察过,行事比叶大帅年轻时还要狠辣。没有原则和底线的人,对教堂来说是个麻烦,我们不希望打仗,内耗没有意义,叶大帅也是知道这件事的。”

    “继承人已经动手了,叶大帅剩下的时间不多了。”秦望舒看了两眼本子,又在铜牛边上延伸出了一个线索。“教堂已经拦截了几次,所以这个女孩一定非金依瑾不可吗?”

    夏波眼神闪了闪,秦望舒的记录就摊在桌面上,没有任何遮挡,他只需要一垂眼便看得清清楚楚。教堂成立的时间谁也不知道,往上追溯似乎比叶大帅还要早,再早的已经没有记录了。

    表面看上去巴蜀是教堂与叶大帅共分天下,实际上知情的人都懂,教堂是巴蜀的庞然大物,叶大帅不过是庞然大物中的一点萤火。谁也不知道教堂的打算,他们似乎就像是他们展现出来的那样无害。

    夏波不信,菩萨之所以无欲无求是因为泥做的,只要是人,食五谷杂粮,必然放情纵欲。他不相信,秦望舒不明这点。

    “是金家。”夏波解释道:“有没有金依瑾都一样,叶大帅需要金家这个钱袋子。”

    秦望舒点了点头,这和她推测的一样。她突然道:“我曾见过金依瑾,也和她有过来往。她与一般富家女子和西式女子都不一样。她聪明,有野心,若是没有这次意外,想必叶大帅会和她的合作会很愉快。”

    “你很欣赏她?”

    “知音太少。”秦望舒大方的承认。她看好金依瑾,如果说张雪是一条能让她达到目的的好狗,那么金依瑾就是能创造机会让她施展的同类。“你就没想过坐上那个位置吗?”

    夏波眼皮子一跳,幽深的目光一瞬不瞬落在对方脸上,似乎想看透这张皮囊下的用心是否险恶。

    秦望舒盖上钢笔,用本子夹住。“只要不会打破现有的局面,坐上去的是谁都无所谓。但坐一年是坐,坐十年也是坐,一辈子更是坐,我还是怕麻烦的。”

    夏波没说话,似乎在考虑,良久才道:“条件呢?”

    “没有。”秦望舒看着他不可置信的模样,翘了翘嘴角。“教堂的运行机制和你想得不一样,你只要想当,我就可以帮忙。我们调查过你——和想象中有些差距,但不失为一个好的人选。”

    矮矮的屋子开得窗又高又小,斜射进的光落不到两人身上,只能给周围增添一些亮度。夏波看着眼前这个动机不纯的女人,她有着美丽的皮囊,迷人的眼睛,嘴里吐露的是最勾人心的话,或许有些人生来就不属于光明。

    事关前程,夏波摩挲着袖子里的枪。冰冷的枪管让他找到了熟悉的感觉,他没有思考太久,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我现在脑子不清醒。”

    秦望舒一愣,低低的笑了起来。

    她笑起来时很好看,尽管她并不符合时下审美。她和张雪在一起时,所有人总是第一时间注意到柔美精致的张雪,两人都是第一眼美人,却因为张雪特有的菟丝花气质,总是能唤起人心底本能对弱者的呵护。

    而高挑知性的秦望舒,在教堂多年的培育下,她的美多了一层冷漠疏离的圣洁,与俗世的一切都隔绝开。往往见到她的第一眼,都不会注意到她的外表。

    有人就是这样,光芒太甚,那些雪中送炭的东西都会被衬得锦上添花。

    “你比我们评估的要在高一些。”秦望舒用手指比了一个距离,这是她的夸奖,但也仅限于此了。她翻开本子,又继续之前打断的推测:“我今天特意去看了铜牛,有一点我始终搞不明白,铜牛腹下为什么要烧火。”

    她迟疑了一下,黑色的墨水顺着笔尖在纸上绽开一块墨点,顺着纸的纹理迅速扩散。她提起笔,墨点戛然而止,就像是她的思绪,没有足够的线索而被框死。

    她有时候感觉自己隐隐摸到了那个点,只是隔了一层薄薄的皮,但乍现的灵光戳不破,最后只能无功而返。

    “那火我观察过,一直都在烧,应该是专门有人看管。这里有两个可能,第一,是村中信仰供奉中的一环,这点我保留意见,第二,是刻意为之。”

    “你昨晚见到了山神。”秦望舒的话刚落音,夏波立马接上道:“火在有专门人看管的情况下,难免会碰到山神,一个人见到山神,全村就会知道,两个人见到山神,全村就认为这是真的。”

    “山神出行,他们知道并且掌握了规律。”夏波很快就下了结论。“秦家村默认了山神的存在,秦老爷子骗了我们。”

    “现在的疑点很多。”

    秦望舒翻了一页,写下了山神和巨树,并在它们两个之间画了一个等号,紧接着她又在山神下添了一个箭头,写上了野兽二字,并在后面打上了一个问号。

    巨树的推断已经结束了。在秦老爷子口中,山神与村中巨树是同一个存在,若是秦望舒没有亲眼见到山神,山神对她而言只是图腾崇拜的具现化,根本不会去多想这其中的漏洞。

    可世上偏偏有这么多事就是这么凑巧,她见到了,并且在秦老爷子那里得到了另外一套说辞,完全推翻秦家村的传闻。

    她想了想,又在山神下补上了铜牛。两者在她眼里其实并没有关联,铜牛的奏乐听起来就像是一个编造出来的传闻,神化了铜牛,美化了秦家村,而腹下那团永不熄灭的火,更像是为了符合某种逻辑更合理的存在。

    所以她保留了意见。

    “我想不通。”她闭上眼睛,把断断续续的信息在脑中重新梳理,但凡有些价值的消息都被她着重打上了标记。“我之前猜想,烧火的柴是挨家轮流提供,也等于每户人家提供柴时就自动默认为值班。”

    值班这个词放在这里有些微妙。她斟酌了一下道:“可能轮岗更适合。”

    “不对。”夏波否认道。他没有着急解释,反而问道:“你烧过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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