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望舒翻了一个身,月光穿过头顶低矮的小窗户落在了被子上,成了房间唯一的光源。屋子不隔音,外面此起彼伏的虫鸣声让她久久无法入睡。
铜牛不知何时停止了奏乐,散去的村民让这个村子又回归了初来时的寂静。她已经在床上辗转反侧了许久,之前的微睡眠让她身体得到补充,尽管精神倦得立马能昏过去,但她丝毫没有睡意。
被子上落下的月光被窗户分割成四块,像是练大字的田字格,她摸了摸空空的领口,有些不习惯。这不是她第一次住在教堂以外的地方,却是第一次晚上没有祷告。
她觉得这一幕有些似曾相识,整个世界像是停止播放的唱片机,她能清楚地听见一种奇特的呼吸声。一起一伏,不是属于她的,但就在耳边,格外清晰。
她转了转眼珠子,只觉得眼皮子像是粘了胶水,才恍然发觉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闭上了眼睛。她又进入了半梦半醒间,感官补偿在这一刻发挥到了最大。
她脑袋下的枕头是谷粒做的,被厚厚的布包裹着,很软。她明明没动,却听见了谷粒一点点挪动的声音,耳边的呼吸声不但没有停止,反而越发清楚,甚至隐隐伴随着隐隐的敲打声。
一下,又一下,由远及近。
被窝里暖洋洋,像是午后的阳光,微微带着醉人的熏意,让她不由自主放松。她又回到了那个午后,神父捧着厚厚的圣经坐在床边,洁白的房间放着洁白的床铺,洁白的被巾上躺着洁白的信徒,一切都是白色的。
她看见自己像一团模糊的黑色影子,站在神父旁边。燥热的风从窗外吹来,洁白的窗帘飘飘,床边的鲜花摇曳,她的身影晃动,唯独神父洁净的衣袍垂落在地。
神父其实已经不年轻了,他的精力有限,上了年纪的声音带着老人的沧桑,诵读圣经时不紧不慢的语调,是秦望舒觉得最慈爱的时刻。
窗外骄阳正好,她就是那团黑影,在阳光下无处遁形,只能偷偷地看着神父。而房间外,是无数与她一样的黑影,密密麻麻地爬在墙上地上,渴望又渴慕。
神父不知她在害怕什么,放下了圣经,轻声安慰。就在这一瞬,她看见所有的黑影犹如实质化,突然扑向他们。
她惊得脚一蹬,坐起身,大口大口喘气。
梦境残存的恐惧让她心跳剧烈,她还记得那一刻神父的震惊,蓝色的眼珠明明已经黄浑,满是皱纹的脸上全是老年斑,他的行动已经不利索了,却义无反顾地把圣经塞到她怀里。
蓝色,是天空的颜色,也是最近接神的颜色。
她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嘈杂的虫鸣已经停了,万物寂静,只有梦中的惊恐还在如影随形。她平缓了一下心情,仰着脖子转过头。
屋子的窗户很是矮小,但床更矮,她需要伸直了才勉强看得到外面。
槐树依旧遮天蔽日,远远看上去像是能吞噬一切的黑,把秦家村隔成了两个世界。她眯起眼,依稀可见那比指甲盖还小的火光,不过眨眼间,又看不见了,像是她大脑生出的幻觉。
她穿着白色的睡裙,睡在虽然已经泛黄但仍看得出是白色的床褥上,月光也是白色的,她沐浴在其中,模样清晰可见,但神父却已经去世了。
那是个梦。
她一遍遍告诉自己,像是催眠,但心依旧不能平静。她闭上眼,双手合十开始祷告,一如往常那般开始忏悔。
“叩——叩——叩——”
一阵敲门声突然传来,在死静的夜晚分外刺耳。
秦望舒平复的心再一次跳动,比之前任何一次都猛烈。她听见了汗水划过额头,落在被子上的扑簌声,也听见了如擂鼓的心跳声,更听见了近在耳旁的敲门声。
她僵直了身体不敢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门后那两张鲜红的门神,和隐匿在黑暗中的桃木栓。秦老爷子的话又不适时的响起,不能开门。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感觉周围的温度越来越低,单薄的睡裙像是失去了保暖的作用,厚厚的被子外像是结了一层冰,头顶上紧闭的窗户不断有寒气入侵,屋内的温度冻得她几欲发抖。
这次窥视感比前两次都要剧烈,她脑中无可抑制地回想起很多画面。
神父走的那天,他穿着洁白的教袍躺在肃穆的棺材中,里面放满了白玫瑰。他睡在圣母的注视下,面容安详平和,唱诗班的孩子唱着圣歌,教堂散养了很多鸽子。
它们扑扇在巨大的窗外,有那么一瞬间秦望舒看见了洁白的羽毛,她以为是神派天使来接引神父去天国,但一晃眼发现那只不过是鸽子身上掉下的。
她背后起了一层白毛汗,湿腻湿腻的。人在极度紧张时,大脑会不由自主传递减压的信号,她好不容易安分下来的胃又开始反射性蠕动。
她觉得自己在抽筋,整个屋子的空气突然变得稀薄,呼吸间都带了一层血腥味。在害怕达到巅峰时,她没忍住,在无声的夜里发出一阵干呕,震得她缺氧的大脑瞬间清醒。
窗外依旧月色如水,树影在月色的笼罩下婆娑多姿,被群山环绕的秦家村就像是臆想中的世外桃源。
没有人,更没有鬼,但那种窥视感依旧没有消失。
她狠狠咬了一口自己,带点甜腥的铁锈味在嘴里漫开,浓郁的味道又让她的胃开始痉挛。深红色黏稠的血液顺着手背上的纹路爬行,密密麻麻交织成红色一片,像蛛网。
蜘蛛通常都隐藏在暗处,静静等待猎物的误闯。猎物上钩后,它不会立马就餐,而是以一种极为人性化的姿态戏耍一番,仿佛在欣赏它们垂死挣扎的丑态,最后才露出锋利的獠牙。
她现在丑态毕露,就像那盘中的猎物,供不知名的东西娱乐。
最深处的恐惧是未知,也是你知道一切接下来会发生的事,但你却无法改变。想通后的秦望舒冷静下来,秦家村能安然无恙地生活这么多年,定是有依仗。
或许是那门神,或许是那桃木栓,她遵守了这个村子的规矩,理应无事。
她盖好被子,重新躺下。
冷了的被窝因为有热度注入重新暖了起来,她闭上眼,努力摒弃大脑所有杂念。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有了点睡意,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她掀了下眼皮子。
低矮的窗户上贴了一张没有五官的脸,正咧着嘴对她大笑。
秦望舒早上是被吓醒的。
她感觉有一股热气喷洒在她身上,有点痒,但在被子里的脊椎被一根冰冷的手指点了下。她迷糊的大脑瞬间打了个激灵,睁开眼对上的却是抽着旱烟的秦老爷子。
他离床边有些距离,常年抽烟的手指被熏得焦黄,指腹也被多年的劳作磨得平整,与那根冰冷的手指完全是不同的触感。
她摸了摸背脊,暖洋洋的,唯独被碰那处冰冷。
“魇着了?”蓝色的烟雾模糊了秦老爷子的面容,只能瞧个大概。他的声音像是从远处飘来,有些失真。“不该看,不该问,不该听,你们这些娃娃就是学不乖。”
秦望舒没吭声,她还记得昨晚那张没有五官的脸,模样实在过于诡异。她质疑过神的存在,也否认过精怪,西式学科的教育让她无法理解这两者的构造,以至于她开始怀疑那段记忆是否真实。
屋里的门闩不知道被秦老爷子用什么办法打开,光溜溜地放在条凳上,色泽鲜亮的门神在白日里更是红艳。村子里没有城里讲究,秦老爷子不懂男女大防,没甚愧疚,他背着手,指着秦望舒露在外面的手。
“怎么弄的?”
秦望舒瞟了眼,牙印结了血痂,变为气死沉沉的暗褐色。但只要轻轻一动,牵扯到了那块肌肉,仍是生疼得厉害。
她清楚记得,这是她昨晚咬的。换而言之,那张脸是真的存在。
“小磕碰,不要紧。”她当着秦老爷子的面甩了甩手,以此掩饰自己内心极大地震撼。接受西方教育的她对神有三种理解,精神支柱、幻想和进化的人。
她曾在教堂的藏书里看到过一本英国人著作的《物种起源》,她不知道是谁藏在了教堂,但无疑这是一本极为大胆乃至放肆的书。书里不仅表明人类是从猿猴进化而成,更猜测所有生物物种都是有少数共同祖先,经过长时间自然选择演化而成。
十岁之前,她跟着母亲求神拜佛,在街巷里听着那些神佛生辰和忌讳,十岁之后,她与神父学习圣经,接受神创世且是唯一真理的说法。
《物种起源》的出现,无疑是对圣经极大的抨击。她曾思考过,圣经存立的根本在于开篇的神创世,信徒接受了神赐予一切的说法,才会信奉神。或许,神不是不存在,只是祂比她,乃至所有人都进化得更高级?
这个疑问存在了她心里,但可以肯定,相比从未见过的神迹,她更相信这本书。可惜的是,这本书她没看过几次就不见了,再然后,神父大为震怒。
“你撞见山神了。”秦老爷子语气淡淡,精瘦的脸辨不出喜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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