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凌云与玄卫们一离开,屋内便只剩下了赵容疾跟季宓宁两个人。
倒也不至于大眼瞪小眼,季宓宁悄悄松了口气,坐在了离他很远的一张椅子上,满脸写着不高兴。赵容疾命掌柜端进一壶清茶,兀自倒出喝了一杯,二人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
不是赵容疾不想说,实际上他满腔的疑问和震惊还没消化,完全不能集中任何注意力,更是没有办法抬眼去看坐在屋角的季宓宁。喝两口茶压压惊,一边默默打了场腹稿,思虑究竟要如何对赵容善提起这件事,以及应当如何处理面前的这个人。
若是被有心者刻意安排,也并非全无可能,但如此相像的两个人属实凑巧。季宓宁这张脸并不像经过了医者换骨脱皮那一套的打磨,倘若不是人为,出现如此严丝合缝的奇事,赵容疾自然不会轻易相信。
他越想越气,将手中的茶杯甩手扔到一边,望向季宓宁道:
“你头上的银铃从哪儿来的?”
听他语气不容置疑,还凶的要死,季宓宁压根没有接话,只毫不示弱地反击道:“首先,我想请问一下这位公子,本人是否犯了你们临神任何一条律法?是街边卖艺不被允许,还是坐在街边吃苹果乃是你们这里的杀头死罪?从我安静上街闲逛开始,便被你的属下上前打量,最后你们一群男人二话不说把我带到这里看管起来,你难道不欠我一个解释?”
季宓宁连珠炮似的抛出一堆问题,见赵容疾不开口,又自顾自警告他道:“我把话说在前头,若是你看上了我,想求娶回家做小妾,那么劝你趁早死掉这条心,假如”
“你胡言乱语什么!”
赵容疾被她所言激怒,从座位上站起,右手扶在刀柄上,一步步靠近季宓宁,在离她身前极近处停下,稍稍弯腰凑近她脸前。
“本公子再问你最后一次,你头上的银铃是从何处得来?”
“本姑娘再告诉你最后一次,立刻离我远一点!”
她不论如何绝不开口,赵容疾盯着她那双水灵黝黑的大眼睛,左手不由自主的收紧成拳,一把将她摁到了桌边坐下。
“好。”他努力平复道:“若我将实情告诉你,你否会同我讲真话?”
季宓宁道:“一定,但前提是你口中的实情得先说服我。”
赵容疾了然地点了点头。
“方才我府上差卫抓你,完全是为此银铃,与你本人无干。”
“所以呢?”
“此银铃是我家先祖传家之宝,几年前不慎被府上丫鬟盗卖,自此便流落在外,渺无音讯。”
季宓宁托腮望着他,忽然笑问:“几年前?那究竟是几年啊?”
她笑起来眉眼微弯,朱唇莹润,明眸皓齿,确有倾城风貌。赵容疾离她这般靠近,一时出神,脱口回道:“五年。”
“那便不是喽。”季宓宁端起另一杯茶:“这银铃我十岁的时候就戴在头上,那时你的传家宝恐怕还没被偷走吧?”
赵容疾刚要开口,她立即竖起手指挡在他唇上:“你别告诉我你连传家银铃什么时候丢的都记岔了啊!我又不傻!况且你们家宝贝必是纯银打造,我这只仅是随便戴着玩的装饰,鬼信我买得起真的银铃。”
赵容疾挑起嘴角:“如何证明?”
“”
“这本身就是无法证明的事情,我说的你不信,你说的我又能挑出毛病!”她再次无语道:“好吧,其实就算告诉你实话也没什么大不了,这铃铛是我儿时家门不远处一家胭脂首饰铺的老板送的,他说这是他和他伙计们亲手所制,很搭我,让我务必随身佩戴,不要取下。”
赵容疾道:“为何?这铃铛有什么特别吗?”
季宓宁道:“我怎么会知道?他说过我戴上漂亮,而且那个老板几乎是看着我长大的,他最爱夸我漂亮聪明,送我东西也丝毫不为怪吧?”
“你就这么爱给自己脸上贴金吗?”
“我凭什么不贴?漂亮不许别人夸?你不是也把我抓来了?难道你觉得我不好看呀?”
她扯开话题倒是一把好手,赵容疾既不顺着她的意思,也没有矢口否认,只再问道:“所以呢?”
季宓宁:“本来他是给我用小绳绑在脖子上的,后来因为我太好动总是甩到脸,他就帮我改成了一件首饰,系在头发上了。”
赵容疾语塞道:“那你就真的听话没有摘过吗?”
“没错呀!连续七年,就算摘下也不离身,毕竟我首饰很少,这个铃铛也确实配我。”
他抬起手肘放在桌上,束腕处的金线格外显眼,赵容疾故作惋惜地叹了口气,那双凌厉的剑眉微微舒展,语气中满是藏不住的挑衅。
“十岁佩戴,七年不离,你二十二岁。”
季宓宁:“?”
“季狗狗,二十二岁,年纪凭空蹦出五年,说自己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却一口一个‘你们临神’这种说辞。”赵容疾道:“别在我这里玩把戏。”
她抬眼同赵容疾对视半晌,突然撅起嘴侧过了头,指尖愤愤地卷绞在衣袖上,被剖析了个明明白白。
“那又如何?你们仗势欺人对我严刑拷打,这不是欺负我是什么!”
赵容疾奇道:“我们何时对你严刑拷打了?”
季宓宁转回头来,眼睛里汪汪兜着泪水,一副我见犹怜地模样冲他撒气:“你就是用刑了!冲我摔杯子拔剑大声说话!进酒楼连一道菜也不点给我吃!”
“”
赵容疾平日自认最讨厌无理取闹者,诸位伯父家中若有千金在他面前梨花带雨,就算只是个五岁孩童,他都会心烦异常,只觉得矫情聒噪,从不会主动开口安慰半句。可现下一看见眼前撅嘴能挂起油瓶的季宓宁,真算栽在了她手里,几乎瞬间没了脾气。
可不知是不是祠中画像加持,此番季宓宁冲他忽一撒泼,赵容疾第一反应竟是在想,究竟如何才能顺着她的心意做,让她别不高兴。
沉默了会儿,他眼睛无奈看向别处,冲哼哼唧唧的季宓宁道:“这里是茶肆,不是酒楼。”
她用拳狠敲一下桌边:“茶肆里除了茶之外就没有能吃的东西吗?”
“”
赵容疾还是皱着眉站起了身。
他一把将厢门拉开,外头久候着的好几个小二立即将菜牌端来,随赵容疾进了厢房。季宓宁趴在桌上直生闷气,赵容疾正欲开口问她想吃点什么,她便自顾自抬头喊道:“把牌子上的所有东西都上一遍!”
小二扯扯嘴角,小心翼翼望了眼面色不善的赵容疾,点头哈腰道:“二公子”
“上吧。”
小二颔首道了声得嘞,临走前仔细打量了一下趴在桌上撒娇装死的季宓宁,又贼溜溜望了眼赵容疾,出去小心地拉上门,被外头一拥而上的伙计瞬间围住。
“容疾公子带那姑娘在里头做什么呢?”
几人缓步下着楼,八卦道:“还能做什么?你看那姑娘长得脸蛋都能掐出水儿了!我今天真算饱了眼福啦!”
一矮个子小伙立即应和:“确实确实,咱一天在楼里打杂,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可从没见过这么绝的!”
“想来二公子那么铁面无私,竟然也能耐着性子哄姑娘啊?”
方才进屋点菜的小二亦吐槽道:“可不是呢!谁不知道这骠骑府门前无缘无姻呐?容疾公子不娶妻倒也罢了,可容善小姐也不嫁人,四府街简直都快成清净寺了”
“不过这回看上去倒有点戏!今晚记得把天字号上房给二公子预留下,说不准便能成全一桩美事呢!”
几人相视哄笑,不约而同地望向楼上的雅间,被掌柜一声呵斥驱散,这才恋恋不舍散开,各忙各的去了。
屋内。
季宓宁被他无情戳穿谎话,自然是极不乐意,现下天色已经漆黑,她又有些犯困,一直趴在桌上不动。赵容疾坐在不远处的垫子上无言喝茶,房内一时安静得不像样子,她气着气着便闭上眼睛,趴在桌上睡着了。
半炷香后,小二先上来几碗甜汤糖水,赵容疾见她一直不动筷,便悄声起身靠近过去察看。
他微微欠身,见季宓宁枕在自己胳膊上睡得很熟,樱桃大的小嘴嘟成一个小嫩团,细长自然的睫羽微颤好似在做梦。他盯着季宓宁看了会儿,越看越觉得不对劲,猛地往后一撤,差点碰翻了身后陈列茶具的木架。
赵容疾飞快坐回桌边,再次在心中肯定了季宓宁的样貌与画中女子有九分相似,甚至说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也不为过。不止是他一人有感,戴凌云亦是这般觉得,只一眼望去便知无差,倘若家姐看见,一定也会同样震惊。
想起赵容善,他又隐约记得姐姐曾对他提到,若女子面上有换皮或易容的把戏,仔细抚摸五官便可甄别。赵容疾左右犹豫,再次靠近看了看季宓宁的耳后,却意料之外地没有察出任何蛛丝马迹。
于是,一向雷厉风行铁面无私的赵二公子,伸手推了推季宓宁的鼻尖。
她鼻梁柔挺,鼻尖微翘,不仅线条完美到惹人艳羡,就连摸起来的手感亦是极其柔软,赵容疾手指轻轻左右摇晃几下,她便如同一只松鼠般露出两颗门牙,有些滑稽。他又轻探了一下小姑娘的耳后,依然皮是皮骨是骨,半点人造的痕迹也没有。
不过这样看来,季宓宁这张脸并无不妥,除非是日月陉上的神君亲自给她捏出这般相貌,否则换做常人,确实无法做到不留痕迹地改面。尚未等他出神结束,季宓宁便迷迷瞪瞪从桌前坐了起来,眉头蹙着,有些不耐烦地眨了眨眼睛。
“你怎么还在这里?”她明显犯癔症道:“随便你吧,反正我要走了”
赵容疾立即将她制住:“菜已经上了,你不是要吃吗?”
“我不想吃了,我好困呀!”
她发懵不乐意的模样有些可爱,而赵容疾却丝毫不为所动道:“是谁开口要了整盘木牌上的菜?你今日吃不完,便不许离开。”
季宓宁怒道:“给我全部打包!”
赵容疾道:“休想,限你半个时辰内吃完,然后跟我走。”
“呜哇!”她冲赵容疾身上胡乱拍去几掌,端起桌上的甜汤两口喝完,又随意塞了一盘点心,终于认输道:“天都黑了,我要睡觉了!你不睡别不让我睡呀!”
“”
倒也是这个理。
他不耐烦地将碗筷推去一边,唤了门外小二进来,大方扔去一袋银钱:“剩下的餐食包好送去骠骑府,不必再端上来。”
“好嘞二公子!”
季宓宁的脸色稍好了些,忽然插嘴道:“别打包去什么府了,已经端上来的就留下,还没做的就别做了,账付了菜先欠着,改日我再同这位公子来吃。”
赵容疾听她说改日一同来吃,眼神暗了暗,思虑后还是默许,挥手遣走了小二。
她三下五除二把碗里的圆子干掉,赵容疾带着她出了厢房往楼下走,到柜台前冲老板道:“待会儿若是戴玄使回来,转告他们直接回府。”
说罢,便拽着季宓宁出了茶肆。
赵容疾步子很大,顾不得身后的季宓宁叽叽喳喳撒娇耍赖。她见得不到回应,干脆一把挽住赵容疾的手臂,狗腿道:“要么你先放我走,我明天睡醒了去找你行不行?”
“你觉得可能吗?”
季宓宁立即点头:“当然可能了,你准备要带我去哪里?”
他停下脚步回过头,冲季宓宁一字一句道:
“回骠骑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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