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后,蔡上听见车轿外渐渐有了些人声,还飘进些混合着煎饼、豆浆和油炸肉饼的香气,他掀开帘子往外看了看,这才知道他们已经进了郡门,正往主城区走。
街边小贩卖的吃食实在香的诱人,他胃里空空如也,头也有些发晕发懵,正发愁要如何开口,就听见自己的肚子咕噜一声抗议,响彻并回荡在这间不大不小的轿室里。
“”
那小丫鬟朱朱扑哧一笑,抱住冯收菽的胳膊调侃道:“小姐!你看他好不好笑!”
冯收菽也是有些诧异,冲帘外赶马的霍捷吩咐了声停车,有些无奈地对她道:“他只是饿了而已,有什么好笑。”
马车停下,蔡上有些不好意思地挪了挪,准备自己下车去买个饼吃,可他刚伸出一条腿,便立即被冯收菽制止。
“让霍捷去吧,你胳膊不方便。”
她靠近蔡上,伸手将他那条腿抬了回来,又扶他靠好坐正,开始专注研究他那只脱了臼的左胳膊。
朱朱整理好车上的物件,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开口道:“小姐,五日前老爷向容善小姐讨了套画具,这街口离敬护骠骑府也不远了,我一并去取回来吧!”
冯收菽耸了耸肩,温柔道:“你就爱往骠骑府跑,去吧,当心些。”
小丫头一听她答应,立刻喜笑颜开道:“好嘞小姐!奴婢一炷香内便归!”
蔡上见朱朱跑远,从胸前摸出一只钱袋递给了冯收菽,开口道:“收菽姑娘哦不是!冯小姐,不能让你们破费,等下把银子给那位兄台吧。”
冯收菽没有接,也没看他,只双手扶住他的胳膊,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这般靠近一瞧,蔡上几乎有些飘飘然不知所以。冯收菽模样极温柔恬静,唇红齿白双目清澈,左侧眉角藏了颗小痣,属实有着传言中圣女的高洁与美好之感。他越看越入迷,只觉得眼前之人乖巧天真,可怜可爱,五官无一不明媚,举止无一不得体。
良久,他终于有些笨拙地清清嗓,屏住呼吸道:“收菽姑娘,在下有一事不解,还望请教一二。”
冯收菽道:“请说。”
“既听朱朱姑娘说,你是凤栖郡人,当然我也知道你是凤栖圣女所以肯定来自凤栖!但为什么你却住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手里的钱袋还没交付出去,问题也还没讲完,他直接一声哀嚎响入云霄人神共愤,顿时双眼一翻,差点原地撅过去。
“喊什么?”冯收菽被他吓了一个激灵,有些无语地取出帕子给他擦汗:“胳膊得接上,你不可以这么娇气。”
她表面看着温温柔柔恬静内敛,可下手确实够狠。一阵痛彻心扉的劲儿还没来得及过去,蔡上艰难抽了几口凉气,两眼涌上半包泪水,圆寂一般阖上双目,豆大的汗珠顺着眉峰流下,直接被冯收菽用手接住。
她或许没想到这人会痛成这样,有些犹豫道:“我先前给人接过胳膊他貌似只咬了咬牙,没你这么痛的。”
蔡上脸色苍白地点了点头。
“在下不得不敬佩那位兄台。”
见他宛如刀刻的俊秀眉眼微微发颤,额角也疼出数行冷汗,冯收菽终究还是有些不忍,伸手抚了抚他的侧脸,轻声倒了个歉。
“抱歉,把你弄疼了。”
蔡上一愣。
他是万万没想到冯收菽会道歉,瞬间忘了疼痛,反过安慰她道:“别说抱歉,多亏有你给我猝不及防来这一下子,我这胳膊都能动了!你看!”
蔡上笑嘻嘻地半抬手臂,巨痛倒是没白挨,果真是接上了。冯收菽将手掌从他脸上移开,接着问道:“所以你方才想要问我什么?”
“噢对”他喉结滚动一下,回神道:“我是想问,你是凤栖郡人,为什么会住在临神啊?”
冯收菽懵懂地睁大眼睛,耐心解释道:“原来你是要问这个,我们家旧宅确在凤栖郡,但不知公子先前是否听闻过临神郡守赵府一家?”
蔡上道:“先前只知临神郡守家姓赵,其余未曾听闻。但今日听你们提起好几回,倒也有了些头绪。”
冯收菽道:“十七年前无定大疫,五郡皆派出帮援,临神郡守赵遇安及夫人梁畦也一同率领属下前去救济,后来疫病遇旱,无定情况很糟,赵将军与夫人皆殒命在此。”
“无定大疫我知道,息鞅郡为数不多剩下的一批赐胎之人也曾前去增援,结果最后只回来了四个。”
冯收菽接着道:“赵伯伯与我父亲乃刎颈之交,在他与伯母逝世后,我爹爹便将凤栖交给了舅舅打理,同我们一起来了临神,辅佐敬护骠骑府的姐弟二人。”
经过惊魂的接骨,以及这几句交谈下来,二人间的距离也算是拉近了些许。蔡上听她这么解释,皱了皱眉,似懂非懂问道:“所以现在的临神还是你们家在管吗?”
她摇头:“我父亲从未掌过临神的大权,而且容善姐姐和赵容疾都已成人,这里自然是由敬护骠骑府来管辖。”
霍捷从不远处快步回到马车旁,手里提了不少东西,朝蔡上抛去两个油纸包,他打开一看,分别是几只热包子和两张刚出锅的肉饼。
“吃吧。”
他感激一笑,狗腿地冲这位面冷心热的霍侍卫点了点头:“多谢霍兄!你买了好多包裹,都是什么?”
霍捷手下麻利地将东西归置在车前,用细绳绑好,回道:“一些小姐平日要用的小物件与爱吃的水果,没什么特别。”
带着香葱和肉馅的饼子有着令人难以拒绝的香味,蔡上的馋虫顿时被勾出来,他撕下半张干净的油纸包住一张肉饼,伸手递到了身侧的冯收菽面前。
“收菽姑娘,救我都耽误你们吃晚饭了别嫌弃,咱们一起吃好不好?”
看向他手里的饼,冯收菽实际上并不是很饿,可抬眼看到那人期待的笑容,还是接了过来,冲他点头道:“不会嫌弃,谢谢。”
蔡上见她接受,更加开心地弯起眼睛,给霍捷也送了两只包子。冯收菽盯着他狼吞虎咽的模样,又盯了盯自己手里的饼,重新坐回了方垫上。霍捷把包子往嘴里一塞,跳上马车,无意间回头一瞄,发现蔡上那只晃荡的胳膊竟已差不多恢复正常,于是随口问道:
“你手臂好了?”
蔡上抹了抹嘴,大大咧咧道:“是!冯姑娘已经给我接上了!”
霍捷闻言,右眼微不可察跳了一下,朝他露出一个十分怜悯的眼神,转过身去,没有再接话。
虽说现下是初夏,白日愈发变长,但一路上各种状况耽搁,天色还是全部暗了下来。冯收菽没有在意他们二人的眼神,吩咐霍捷道:“天色不早了,先往前走吧,朱朱去了赵府取东西,咱们去四府街口迎迎她。”
“是。”
他们三人驾车到了四府街停下,霍捷找了个拴马桩将车栓稳,冯收菽也从马车上下来,回过头对蔡上说道:“蔡公子,抱歉耽误了会儿,前面就有家医馆,若是你脖颈处伤口当真疼痛难忍,我便即刻带你去瞧瞧。”
蔡上急忙挥挥手:“无事的冯姑娘,就是个小口子,你们方才给我止血包扎已经足够了,我现下没有大碍的。”
冯收菽眼神犹豫一下,却还是听从他所言,点点头道:“好。”
二人间出现了阵短暂的沉默,他依旧冲冯收菽笑笑,可转念一想,突然莫名觉得不大对。既然他说伤势无碍那为何自己还要跟着人家两位姑娘回冯府?本就是萍水相逢搭手相救,现下已然到了临神郡内,好像也没什么非留不可的借口。再者说,就这般没心没肺地跟着人家姑娘回去,也不知会不会给她添麻烦。
可就算再退一千步一万步,蔡上也确实不大希望就这么离开。
他自小风流成性惯了,家中吃穿不愁,父母祖辈皆安康健在,自己还是家中老幺,上头有兄长和姐姐,貌似从未担心过任何杂事,平日最爱便是四处游历玩耍,可尽管眼界心胸开阔,见过太多人和物,可却从未动过那些暧昧旖旎的心思。
川沧神君与日月陉在上,不知究竟为何,他好不想轻易同冯收菽分道扬镳。
“冯姑娘。”蔡上抿起唇,有些不自然道:“其实在下腹部还是有些隐痛,若姑娘愿收留在下一段,蔡某蔡某愿效犬马之劳!”
冯收菽听到他说痛后踱步靠近,将手探上他的额头,轻声道:“既然救下了你,那必然要确认你身体无恙。蔡公子不必多心,放心同我回府就好。”
她说话非常得体,语气也礼貌温柔,虽说蔡上被猜透心思从而感到窘迫,但大体还是非常开心。他坐在马车上,看见街口路过的郡民皆向冯收菽弯腰示意,她也一一耐心回了礼。
不等他问,霍捷便伸手指了指不远处那座气派考究的府门,朝冯收菽道:“小姐,朱朱从赵府出来了。”
扎着两只小圆啾的朱朱十分显眼,她有些微胖且个头不高,远远看着倒也十分俏皮。只见她手中捧了只盒子站在赵府门前那面五六尺高的浮雕石墙下,同赵府外的侍女和护卫寒暄几句行了个礼,面色有些阴郁地朝着街口小跑而来。
蔡上见她方才还春光满面,现下却又不大高兴的模样,弯腰问冯收菽道:“冯姑娘,为何瞧着朱朱姑娘不高兴了?”
她带笑摇了摇头,轻叹道:“她很喜欢骠骑府二公子,想来是今日人没在吧。”
朱朱跑到他们三人跟前,将手中的物件小心放入轿内,完全没了方才叽叽喳喳的乐呵劲。蔡上正好有意逗逗她,便道:
“姑娘为何满面愁云?莫不是心上”
小丫鬟抬眼正想怼他,忽不知看到了什么,刹那间笑容重现,目光直勾勾盯着蔡上身后不放,双颊微微红润,就连眼睛也亮了几分。
“小姐!是二公子回来了!”她又重复道:“是容疾公子!”
蔡上也有些好奇地微仰起头,看到不远处走来一位公子,身后还跟了五六个训练有素、且打眼一看就知道必然身手不凡的玄卫。
紧跟着这位容疾公子的其中一名玄使,不知哪里有些与众不同。蔡上眯起眼睛试图看清,却发觉他长相端正,气质不俗,群青劲衫配上腰间一条石竹色虎纹宽腰带,身形欣长,戴着镶银的束腕与温润的玉佩,大概并非是什么侍从,而是位世家公子。
待几人靠近些,他才看清了为首的那位、传说中令人闻风丧胆的赵二公子是何模样。
蔡上先前听冯收菽他们提起,脑海中先入为主,将此人刻画成了个年少有为的雏形,大约十几来岁不能再多,可如今一看,却完完全全不是他所臆想的那么回事。
这位容疾公子,方可算得蔡上前半生所见最符合“剑眉星目”四个字的男人。
他肩宽腰窄,个头是几人中最出挑的,比冯收菽看上去要年长些,俊得很有棱角,鼻梁直挺如飘扬之幡,眉间微蹙不怒自威,下颌轮廓犹如神的精雕细琢一般。且他那件靛蓝直裰常服样式独特,肩颈处各有皮质料子与祥云纹点缀勾边,不仅细节讲究,周身配饰则更是上佳。
可如果非得挑出点什么来,那大概是这人的气场和给人的感觉不太好,看上去何止是不好亲近,简直是只扫他一眼,便得被这般高傲威严的架势弹开一丈远的水平。
几人没有寒暄也没有问好,霍捷二话没说,直接利落地单膝跪下行了大礼,朱朱退后两步,有些腼腆地弯腰一拜,悄悄抬眸想多望他几眼,而冯收菽则仅仅只是冲他点了下头。
对面的赵容疾面色亦丝毫未变,依旧冷着一张俊脸,冲她抱拳回礼。
“不知冯小姐今日拜访,赵某有失远迎。”
蔡上见他这一身的贵胄打扮,以及腰间那款繁复有杀气的宝刀,不由在心里窥喟叹几句,这位骠骑府家的公子当真是名不虚传。
冯收菽回道:“前些日子父亲向容善姐姐求了套画具,我今日顺路过来取。”
他道:“我吩咐属下送去便是,你不必亲自跑这一趟。”
蔡上从车上跳下,毕恭毕敬朝着赵容疾抱拳一拜:“久闻赵公子大名,在下蔡上,从息鞅郡来此游历,今日有幸相识,也是缘分。”
赵容疾亦是冲他微微颔首,不急不徐道:“幸会。”
笼统说来,他虽话不多又冷峻,但确同冯收菽一样得体有礼,高傲却又不是单纯的傲慢,跟人的感觉并不疏远,所以蔡上目前对这位二公子的观感还是较为不错。
见几人无话,赵容疾便道:“赵某还有些事要处理,就不奉陪了。”
冯收菽道:“二公子去忙吧,我们也回府了。”
“慢走。”
他临走前冲蔡上点头示意,转身走向敬护骠骑府的大门。赵容疾这人威压十足,且步子很大,大约是他们几个人身量显眼的原因,走起路来恍若带风。
蔡上护着冯收菽坐上车轿,三人行了一条街的距离,朱朱忽然神神秘秘掀开轿帘转头偷看了几下,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他有些不明所以,也探头出去看,这才意识到自从离开赵府所在的那条街,他们车驾后便多出两个骑着马的玄甲护卫。
“霍兄,为何会有人跟着我们啊?”
霍捷挥着马鞭平静道:“二公子派人护送的,无事。”
蔡上无语道:“几步路而已,冯姑娘说再转个弯就到,这位赵公子还真是谨慎啊”
朱朱立即怼他:“你懂什么?只要是骠骑府上有客,二公子一定会派人护送来客回府的,这是礼节也是尊重,跟距离远不远没有关系。”
“是在下冒犯了。”他狗腿道:“原是如此,这位二公子果真个周到的人,跟看起来的模样有些出入。”
冯收菽道:“赵容疾只是脾气不好,并非不讲理之人,没有看上去那般可怕。”
果然,冯府所在的园林一到,身后的护卫便立即没了踪影。冯府的装潢与骠骑府丝毫不同,明显要愈发雅致清谧些,一下马车便微风阵阵,枝叶作响。见小姐的车驾回家,府门内涌出十来个人迎她下马,冯收菽被人群簇拥着走在前面,蔡上有些局促地跟在霍捷身后,听朱朱朝那些人吩咐道:
“去将罗大夫请来府上,小姐有位病人需要照料。”
他随着冯收菽穿过一处拱门,又走过一条极长的廊道,在即将进入前方楼阁时,却被两名家丁带到了另一条路上。冯收菽回头望了他一眼,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蔡上便被毫不留情地带离到了另一方院子里去。
如此一别,便是一整个月没有再见。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