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4第三十五章

    曙光刺破天际的黑/暗,像灿烂的金水一样从天空中迎头浇下,洗净污浊的阴云与沉黯的夜色,给大地带来一个清澈而寒冷的冬日清晨。科米洛城矗立在晨光中,高大、伟岸而坚/挺,面朝着新一天的黎明。

    长峡王国河间平原的尽头是两座高/耸崎岖山脉,这两座山脉的尽头是一个极深的陡峭峡谷,人们将其称为“长峡之喉”。两侧峡谷的山壁中矗立着两座强大的城池,它们均有着坚/硬高大的外墙,城池中心拔起两座峭拔尖锐的高塔,它们气势凌绝,仿佛能直/插天际,如镜像一般倒映着彼此。两座城池由一道吊桥连起,这座吊桥位于内城,能容下两架四轮马车并驾齐驱。在吊桥下方,峡谷之隘被宏伟的人力所填平,一座气势恢宏的宽大城墙横亘在两侧山崖之间,城墙两侧是两座守卫森严的堡垒,即通往内城的第三道关隘,东日门与西月门二堡,下方山路上还坐落有两座堡垒。城墙当中有一座巨大的铁门,这铁门坐落于大道之上,由双门堡中的绞盘机括操纵,其宽度与大道持平,能容四架马车并肩而行,但在这恢宏的城墙与孪生双城的对比下,却是显得异常渺小。

    这就是科米洛城,天上城,国王之牙。它坚/硬强悍,不可撼动。每座城都有其独特的气质,比如河湾镇之慵懒,比如半山城之富饶,比如卡洛城之坚忍,唯有科米洛城难以用“气质”一词来轻易形容,它是现世的辉煌传/奇,人力所能创造的最伟大的奇迹。当你没有见到它时,你不会相信它的存在,而当你见到它之后,你亦是难以用语言来描述这一刻的震撼。

    当科米洛·柯文纳斯筑成此城后,放言“即使长峡全境沦陷,这座要塞也会屹立不倒”,这不是狂/妄,而是预/言。即使是在“魔法”还被称为“知识”的古老年代,即传/奇的柯文纳斯家族统/治长峡的时期,科米洛·柯文纳斯筑城依然是一段令人称奇的传说故事。据说他以自己与其妻子的血肉与灵魂为筹码,与地/下的魔鬼达成交易,于是魔鬼助他建城,不仅帮助他劈/开山崖,还让自己的仆人——即巨人族拉来地心最坚/不/可/摧的岩石,又在其中编织了最古老的魔法,使其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老迈,永远如新落成时一般光滑美丽。当科米洛城建成之后,魔鬼前来收债,可是狡诈的科米洛却并不打算对其守信,他早早在城墙中布下了能够阻挡魔族的法术,并且从此不再出城一步。这段流传于长峡孩童之床头的童话故事有两个结局,其一极为俗套,即科米洛·柯文纳斯夫妇从此相对偕老,在城中过上了美满的生活,这个励志结局适合那些喜欢圆/满结尾的孩子;其二则略有些黑色幽默的意思,即科米洛夫妇于某一日登上塔楼远眺领地,结果双双被雷劈死,从未被人类戏/弄过的魔鬼最终还是收回了它的债务。

    光阴荏苒,现世变成历/史,历/史成为神话,神话最终沦落到孩童的床头,变成大人们嗤之以鼻的无稽之谈。当童话照进现实,我们可以清晰明确地对应出科米洛城的三个特征——

    其一,科米洛城的岩石城墙光滑坚/硬,甚至比铁门都要顽强得多,任何宝刀利剑、乃至于时间,都无法在上面留下/任何痕迹。不过这并非科米洛城的专属。为了防止狼兽踏破高城,长峡的所有古老城池均有这样黝/黑、坚/硬又光滑的漂亮城墙,这来自于某种现如今已经遗失的建筑方法,其中含有一些被今人称之为“魔法”的奇异手段。大家唯独对科米洛城的城墙印象深刻,有很大原因是那隔断峡谷的高墙过于宏伟的缘故。

    其二,魔鬼是否能进入内城,这一点没有人能肯定,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即使是幽/灵这样穿墙越壁视若等闲的异物,也只能老老实实地在山下排队递交申请、等待领主批复,然后才能从城门进城。城墙中除了有古老的魔法之外,还有一种被今人称为“女巫酒”的东西,它会对各类魔法元素波动造成极大的破/坏,所以不仅幽/灵对其无计可施,就连空间魔法亦如是。从这个角度上来说,科米洛夫妇在黑色结局中竟然会倒霉至极地死于雷击,这也确实是有一定道理的,毕竟当一个人处于这座城固若金汤的保护之下时,能够选择的死法委实并不太多。

    其三,科米洛城很穷,反正比卡洛城穷得多,更不能跟丰饶富贵的半山城相比。当然这完全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天上城的极端地形固然非常适宜修建军事要塞,但娇贵的商业幼苗却无法在这样贫瘠的土地上生长。长峡人还没有发明出能爬台阶的货车,于是来自于山下的物资补给只能依靠人力或是畜力输送至双门堡,然后以绞盘吊篮牵拉传/送(当然要是有人不怕累,也可以一路背上去)。据说只有饥/渴才能让科米洛城屈服,因为一个苹果运送到内城,能卖出十个苹果的价,就是由于物资运输的艰难。所以显而易见,这天上城从筑成的那一刻起,就不是用来住人的。实际上,就连此地贵/族领主平日也不爱住到天上,而是喜欢住在平原上奢华舒适的乡间别墅,只有战火临近才会避入堡垒。

    综上所述,传/奇的科米洛·柯文纳斯极有可能是一名副业为建筑设计师的强大巫师,而以他名字命名的科米洛城无疑是一座各方面表现都极为出色的军事要塞……然而这座固若金汤的要塞,正面/临着它建成以来的最大考验。

    在这个关系到是否会彻底覆/灭、尤其是覆/灭于血族之手的关键时刻,卢西恩决定破釜沉舟。这几日来,他在平原上捕捉了数千平民,命手下狼人将其逐一咬过。狼人的平均转化率是一半一半,于是他的麾下立即增加了一支新部/队,这支部/队虽然未受训练,却力大无穷、敏捷灵巧、皮厚耐打,还不怎么容易死……最重要的是,这支新部/队足有两千多的庞大数量。要知道当初帮助卢西恩打下半山城的狼兽,也不过区区两百余名而已。

    当然,这样的部/队在平日里也许不怎么顶事,红水村的毁灭就清楚明白地证明了这一点——当一个农夫与一名持械士兵狭路相逢,即使农夫是个狼人而士兵不过是区区人类,狼人农夫也有很大概率直接吓尿,然后要么逃跑,要么投降。除此之外,农夫部/队一贯军容散漫、忠诚堪忧,长峡对狼兽自古以来的痛恨更是加剧了这一点,这也使得其战力进一步削弱……不过这都无关紧要,因为这些从转化中幸存下来的农夫,迎来了身为狼人的第一个月圆之夜。

    实际上,那正是昨夜。

    时间已至黎明,战事尘埃落定,于是我们可以得知这场战役的全貌。

    从一开始,卢西恩便将部/队分作两部分,其一是被他视为消耗品的新晋狼人,它们在沸腾的兽血、魔语般的圆月与高阶狼族的驱使下,沿着两侧山路拾阶而上,对沿途堡垒进行盲目的疯狂输出;其二则是纪律严明、战力颇高的长峡正规军以及采邑部/队,这些部/队多是头脑清/醒的人类,因此可以使用如火/枪、火炮、攻城弩、云梯、云楼、攻城锤等等攻城器械,所以他们负责进攻关隘,对着厚重城墙上的墙头,以及城墙上那一扇大铁门进行疯狂输出。根据这个战略部署,不难发现卢西恩一方的进攻重点是双门堡,甚至是其中任意一门堡。他们的首要目标还是打开长峡之门。双门堡以下不过是添头,至于双门堡以上的天上城……此地原先的领主显然比卢西恩更加关心这个问题。

    于是很显然的,靳一梦防守的重点也在于双门堡。他命令将领利/用下方两个堡垒与山道地形阻敌,一旦顶不住便且战且退,退走时在堡垒中以及山道上洒满油料与干柴,伺机点火。狼人多是无脑冲锋,兽类怕火更是本能,经火一烧自然混乱无比,好不容易攻下的堡垒竟然又被夺了回来。到了第二回,守军除了火油伺候之外,竟然提前在山道两侧的高壁上放置火/药(想出这个主意的将领认为点火是个难题,然而靳一梦堂堂主帅也是非常没有架子,一受到召唤就迅速跑过来打了一枪燃/烧/弹),瞬间落石如雨,又砸死一波……不过两侧山道上的来回拉锯主要是卢西恩在吸引守军注意,并不能影响全局,真正决定这一夜走向的还是城门攻防战。

    城门攻防战主要可以视作两个部分,第一部分结束得相当快,因为这是双方炮兵的对决——守军在挨了几炮后,靳一梦迅速通/过弹道圈定了对方的炮兵阵地,守军很快便将对方炮兵轰得人仰马翻。在攻方唯一对城墙可以造成威胁的武/器宣告报销之后,守军炮兵更是肆无忌惮,隔三差五便会操上一炮。炮手与弓箭手争相攀比,即使偶尔有人被流矢射中,仍然兴致高昂。最后大家一致认定,是弓箭手输了。

    第二部分比较传统朴素,就如所有攻城战一样俗套。攻方借着夜色掩护,悄悄架起高大的云楼,使攻方士兵能够居高临下地朝着城墙上射击,于是守方在墙头顶上盾牌,接着让炮兵将云楼轰掉。攻方转而用投石机投送许多大石,并在石头上绑缚绳索,使得士兵能够爬上城墙,又调来攀爬能力与近战能力强悍的狼人,趁着夜色爬上两侧山壁——这一度起到了很好的效果,直到靳一梦从东日门堡赶到一个合适的狙击点,以及文森特从西月门堡冲上城墙为止。在守城战之中,防守反击才是真正的精髓所在,至少靳一梦一直都是如此认定的。若是守方形如乌龟闭门苟且,彻底让出战场主动权,那么攻方就会有一千种可能去撬开这只乌龟的壳子。于是靳一梦故意将攻方的攻城锤放到城门数十尺之内,随后命令炮火弓/弩齐射掩护,同时让文森特带人从两侧小门杀出,大挫敌军……

    在此必须提一句,文/字叙述总有先后,然而在这一夜中,上述许多事/件皆是同时发生,亦有许多事/件并未纳入描述。总而言之,当混乱又疯狂的月圆之夜终于落幕,染血的夜色黯然退去,给靳一梦留下了一场胜利,以及堆积如山的尸体。当然,尸体多是对面的。

    攻坚战素来会创造较为悬殊的战损比,这并不值得奇怪,但这对于卢西恩而言依然是相当惨痛的损失——昂贵的火炮部/队几乎全数报销,贵/族领主死了四个,但最令他悲痛的还是黑甲铁卫队长瑞兹之死。这名首领级狼人带头攻上城墙,最后死在文森特的刀下。与卢西恩的悲痛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文森特实在是挺开心的,据他所说,这是“难得过瘾的一架”。中途他数度落于下风,几乎想要开启新获得的狼族始祖血统能力——靳一梦及时警告他不能用这个能力,因为用了就会变身成狼兽形态,造成/人设崩塌的惨/剧——当然这并不是说他当时真的危急到了必须开启能力救命的程度,否则靳一梦不仅不会拦,还会直接插手这一战。斗兽场的屠/夫只是觉得对方值得他使用新能力来对付,所以想彻彻底底爽一把而已。

    天明之后,卢西恩派人来跟靳一梦谈判,狼王承诺给出河间四城(即科米洛城、卡洛城、索斯/诺克城和蒂萨城以及其下属封地)以换取“河间伯爵”的支持。平心而论这个筹码确实令人心动,根据卢西恩在这一战中的巨大投入也可以看出,这甚至有可能还不是他的底线。靳一梦则很干脆地拒绝了这项提议。

    “你的国王想要天上城,这我给不了他,但我可以给他一点别的。”靳一梦命人割下瑞兹的头颅,让使者将其带给卢西恩,并且让使者转告:“如果想要其他部分,欢迎亲自来取。”这无疑彻底激怒了卢西恩,暴怒的狼王发誓要用佣兵子爵的鲜血来祭奠瑞兹爵士。

    一日之后,索斯/诺克城被狼王麾下的军/队攻陷,这一捷报不仅为卢西恩的军/队提/供了信心,还提/供了数之不尽的俘虏——换而言之,即数之不尽的狼人生力军。他放飞信鸽,传令位于科米洛城后方且暂时未遭战火波及的内地诸城准备出击,与王师一起夹击科米洛城,以形成合围之势。靳一梦看到那几只肥嘟嘟的信差从自己头顶飞过,举枪射下一只,打开纸筒一看,随即笑了。

    “大人?这些信鸽快要超出弓箭手的射程了。”霍斯特爵士征询道。这人是天上城的守卫队长,来自一个古老而讲究荣誉的家族,这个家族世代担任天上城守护,当靳一梦斩下此地黑甲铁卫的头颅之时,他正因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被/关在监狱里。靳一梦亲自前去释放他,问他是否愿意像其过世的父亲一样追随斯特劳的旗帜,天上城的骑士欣然从命。在那血染的一夜,年过四旬、已经不适合亲身出战的霍斯特爵士披甲上阵,出色指挥了东日门堡的防御战。

    “让它们过去。”靳一梦将纸条递给霍斯特爵士,“昨晚他们失败了,未来一个月都不会有机会成功,不过我们要做好应对封/锁的准备。食物采取配给制,趁现在外头还算干净,赶紧出去收集饮水。多砍一些树,我们会需要很多箭。”

    “是,大人。”霍斯特爵士领命离去。

    后事确如靳一梦所料。两边皆是洪流,急于汇聚一处,科米洛城如同坚/不/可/摧的堤坝一般强/硬地矗立当中,将其死死闸住。几次攻城未遂之后,卢西恩对科米洛城实行了严酷的封/锁,双方进入了僵持状态。

    科米洛城不过是天空之下的一隅之地,在接近一个月的僵持期之中,大地上的其他区域亦有许多事情发生。

    在北方,卡洛城击溃安德瑞斯军,守备队长冈恩·弗朗索瓦兹爵士击杀安德瑞斯“子爵”,但是卡洛城军/队的征途并未停止,在略作整顿之后,他们直扑蒂萨城。凯布里男爵的大部分兵力都遵从卢西恩的命令部署于三河渡口,阻击渡口对岸那些因桥梁被毁(卢西恩撤出河湾镇时摧毁了河湾镇渡桥)而难以渡河的匈牙利联军,蒂萨城中兵力稀少、守卫空虚。靳一梦在天上城部署了这一战,他命冈恩在蒂萨城外垒起高过城墙的土山,不断向城中轰射巨石与掺了铁钉的炮弹,不过几日,蒂萨城告破,城主凯布里在绝望中殉城。次日,匈牙利联军成功渡河,踏入长峡大地。

    在南方,每日的战报仍然如雪片般纷杂繁乱,战事反而陷入了停滞状态,维克托麾下的几路军多是对仍旧效忠于卢西恩的诸多城池采取围而不攻的战略。他们在等待,胸有成竹、从容不迫地等待,等待卢西恩帝/国彻底崩溃的时刻。卢西恩以为他们等的是匈牙利联军与卡洛城军/队抵达长峡之喉,于是更加迫切地发动了数次攻城行动……却不料他们所等的那一刻比他想得要更早,也更加出其不意。

    1494年2月9日,今年第一场春雨滂沱而落,大雨伴着狂风与怒雷,仿佛诸神在洗刷大地上积累了足足一冬的污/秽。正在内地二城的军/队正在攻打科米洛城北面时,一支劲旅从他们的背后掩杀而来。

    这一路军/队由法尔卡斯·安德烈担任前锋,统帅则是维克托·斯特劳,长峡的国王亲自来了,他要与曾经背叛他的狼人奴仆做一个了断。他们趁着临峡诸城的注意力与兵力皆被科米洛城所牵引,杀尽沿途遇到的所有斥候,急行军穿越旷野、田地与河流,如幽/灵般出现在长峡之喉。当斯特劳军吹响进攻的号角时,天上城的号角也随之响起,回应国王的征召。紧闭一个月的国王之牙霍然张/开,源源不绝的军/队如钢铁洪流一般袭向猝不及防的敌人。

    五天之后,卢西恩残部被长峡及匈牙利联军赶入索斯/诺克城。这一场战役血/腥、残酷,且极为持久,从一开始面对面的搏杀到后期的溃退与追逐,死亡从未缺席,在很久之后,长峡人依然能从新长出的青草中嗅到鲜血的味道。被狼血所玷污的土壤贫瘠了许多年,人们一致认为这是狼王怨恨的诅咒——那野兽与奴/隶之王即使永归幽冥,他的意志也依然在持续地诅咒每一寸被夺走的土地,与土地上生存的每一个人。

    此时的索斯/诺克城外,联军营帐一座连着一座,如春雨后迅速新生出的庞大菌群,毫不客气地彻底覆盖四野。夜幕降临之后,人们点起营火,无数火光在夜空之下闪耀,如同倒映的繁星之海。终结的一战即将到来,它的脚步比士兵的磨剑声更加清晰。

    夜风轻柔地吹拂,细润如雾的淡雨在靳一梦脸上化开。

    通往王帐的路上有许多营火,不少人正在火堆旁谈笑,他们在提前讨论这一场十拿九稳的胜利。在几天的并肩作战之后,长峡人与匈牙利人相处得极为融洽,每一个人都乐于跟陌生人分享喜悦。当靳一梦路过时,有人举着酒杯高声邀请他加入,他停步看了那人一眼。后者在同伴的提醒下迅速认出了他,顿时酒意全消,诚惶诚恐地连声道歉。

    作为唯一一个穿得非常不像领主的领主,靳一梦身上的盔甲是深灰色的,这是钢铁最原始的颜色,没有任何釉彩雕刻的华丽装饰,唯有战争留下的剧烈痕迹。靳一梦早已习惯被人误认为普通骑兵,而且他对待下属虽然颇为严厉,却也没有架子大到会将普通士兵的邀请视作冒犯的程度……不过近日以来,许多人都不敢在靳一梦面前展/露笑颜,这并不是因为他如今如日中天的声望与显赫强大的战绩,而是因为他的失去。

    卡洛城子爵在战争中失去了守备队长弗朗索瓦兹爵士与侍卫队长托雷斯爵士,不过打仗本来就要是死人的,出色的勇/士从来都死于兵刃,而不会安眠于床榻。真正令人同情的是科蒂夫人的死。所有人都知道科蒂夫人死了,而且是因急病猝死的,据说是因为这位女巫过/度使用了对人类而言太过强大的魔法,这将她年轻的生命燃/烧殆尽。卡洛城人哭泣着哀悼深受敬爱的领主夫人,但没有人比领主的哀悼更加沉重,自从夫人故去,他再也没有笑过。

    ——其实老/子原本就不怎么笑,靳一梦心想。他尽职尽责地为那几个死遁的同伴表现出哀悼,同时深深压抑住内心对文森特他们终于能与烟草和热水器重逢的羡慕嫉妒恨。当然他现在也确实不大开心得起来,与爱人分离这么久,思念早已积累得沉重无比,他着实是归心似箭,恨不得卢西恩立马就死。

    这一次历练实在不怎么样,我们明明是一起来的,结果一直在搞异地恋……回去以后一定要往喷泉里扔个金币转转运。靳一梦在心中郁郁不乐地抱怨,随即想起自己上次历练末尾也是这么想的,而且他也确实这么做了。封/建迷/信果然是狗屁!不过他还是决定这次要扔两枚金币。

    不论怎样,事总要办,戏还得演。靳一梦在庞大如房屋的王帐外求见维克托,话音还未落,便听见里头叫他进去。靳一梦在心中叹了口气,他希望维克托会喜欢他提出的请求。

    “你希望我赦免你的私生子的庶出身份,并且赐予他你的姓氏?”维克托有些惊讶。

    “是的,陛下。”靳一梦说道,“我打算把这孩子立为继承人,但他是个私生子,所以我来请求您的恩典。”

    “继承人。”维克托重复了一遍。这一回他凝视着靳一梦的眼睛,“我认为你完全不必这么急着立下继承人,子爵大人。你还很年轻,战功赫赫,声名远播。‘不败的’詹姆·科蒂!你的名头能让卢西恩那些可怜的奴/隶在黑/暗中瑟瑟发/抖。也许现在说这个有些不恰当,毕竟你刚刚遭遇了不幸,但等你从失去的阴影走出之后,会发现长峡有许多出身高贵、容貌美丽的年轻小/姐。我担保她们会很荣幸能够成为你的妻子,为你生下嫡出的继承人。”

    “不会再有科蒂夫人了,陛下。”靳一梦说道。这虽然是“詹姆·科蒂”的台词,却也是他的真心话。“我为您奋战至今,全都是因为她,我想给她安定富贵的生活,如今她已经不在了,我还是做个自/由自在浪迹天涯的佣兵比较快活。这一战后我将会告辞,但请您看在我为您赢得的所有胜利的份上善待我儿子,除此之外我别无他求。”

    维克托起身踱步,他的话语和步履中充满了沉沉的怒意,“你曾宣誓向我效忠,詹姆大人。难道我没有尽到一个君主的义务吗?我以荣誉回应你的忠诚和英勇,以财富和爵位回馈你的每一场胜利!我本打算在战争结束后封你为河间伯爵,统辖河间四城!我会亲自为你挑选一名妻子,我和王/后将会出席你的婚礼。”国王叹了口气,再开口时,语气极为疲惫,“罢了,罢了!我曾经得到一个教训,赐予的金币及不上抢来的铜板。就在大营对面,那个如今与我为敌的肮/脏畜/生,我将他从贱民和奴/隶中提拔/出来,打算让他当禁军,可他却辜负我的信任和期待,甚至大胆地觊觎我的女儿,我生命中唯一的珍宝。我的忠臣啊,天父保佑,至少我们不必闹到这样的地步。”

    “永远都不会到这样的地步。”靳一梦回答。

    “令人欣慰的保证,但这并不能让我满意,詹姆大人。我希望你真的能明白你拒绝了什么。”维克托走到书桌边上,开始起草文书,“你儿子叫什么名字?”

    “他以前有个平民的名字,这个名字已经不重要了。”靳一梦没有提及“霍拉德”这个名字,“他以后是詹姆·科蒂,和我的名字一样。我把自己的名字给他,希望他能代替我向您尽忠。”

    “希望如此,詹姆大人。”维克托说道,“希望如此!”

    当靳一梦从维克托的王帐中走出时,怀里揣了一张文书。这卷薄纸轻如鸿毛,却沉重到足以决定一个人的一生。

    靳一梦可以理解维克托的震怒。他看到神圣罗马帝/国指挥官的军帐就在王帐附近,再考虑到奥地利对于匈牙利一贯的野心与河间地域的战略地位,想必维克托对“河间伯爵”的未来应该已经有了清晰的布局,如今他想走,这无疑打乱/了国王的谋划。虽然他把詹姆·科蒂这个名字留给了霍拉德,但这世上又哪来另一个他呢?

    “‘不败的’詹姆·科蒂?”靳一梦想起这个名号,不免摇摇头,觉得有些好笑。他手下那些小兵还真敢吹啊!没有人能永远不败,他只是还没遇上能够在战场上打败他的人……当然,他由衷地希望这一天永远不会到来。

    靳一梦回到自己的帐篷。在所有贵/族那些坚固庞大如同/房屋的帐篷之中,他的帐篷无疑是比较简朴的,但守门小兵却无比的骄傲,昂首挺胸的样子跟王家禁军没什么两样。他向侍卫点头致意,走进自己的帐篷,一个孩童当即从羽毛床和毛皮毯上跳了起来,局促不安地看着他。

    “我听说你识字,自己看吧。”靳一梦将文件递给自己刚认下的“儿子”。其实他现在多少也有些尴尬,毕竟他们今天才见到第一面——李/明夜在“病逝”之前安排好了一切,这孩子由科伦手下的海盗护送到他面前,那些海盗并不知道自己负责护送的是“小科蒂子爵”,不过这孩子倒是清晰地明白这一点。

    或许正是这个原因,未来的子爵(伯爵)才表现得如此惶恐不安,像只受惊的兔子。他展开卷轴,磕磕巴巴地说:“我……我只能看懂一点……夫人,我是说母亲大人,她有让人教我,但我还没来得及认识太多字。”

    靳一梦坐到床/上,向他招招手,“哪里不懂?”其实靳一梦也不懂拉丁文,他甚至不知道维克托写的这玩意儿用的是拉丁文,但他是角斗/士,他能作/弊。

    在解释完授予状的内容之后,靳一梦低头看着这孩子,心中不免升起一股怪异的感觉。忽然之间,他觉得自己真的有点像是一个父亲,刚刚辅导完儿子的家庭作业。不知道他靳一梦的父亲在辅导他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呢?他花了一秒钟去思考这个问题,随即想起自己老爸其实从未辅导过他的功课。

    “您给了我您的名字。”小詹姆说道,“我……我保证不会辱没这个名字。”

    靳一梦摸了摸小詹姆的头,“我已经跟法尔卡斯·安德烈打了招呼,你会成为他的新任侍从。”卡洛城里认识这孩子的人太多了,全部封口很不现实,倒不如把一切交给时间。等小詹姆成年后回归卡洛城,没有人会把新任领主与曾经的夫人侍酒联/系到一起。

    “法尔卡斯·安德烈?”小詹姆惊异地问,“是那位法尔卡斯家族的继承人吗?圣光骑士?”他看起来更加慌乱/了,“我不知道我是否合适……”

    “没什么不合适的,要不是我去救他,那小子直到半个月前都还在蒂萨城里头蹲大牢呢!我以前是个佣兵,叫我/干活是要给钱的,这就当他还债了。”

    小詹姆还是有些无所适从。对于他而言,法尔卡斯·安德烈,甚至是詹姆·科蒂,都是经常出现在各种歌谣里的人物,现在这二人一个变成了他将要侍奉的骑士,另一个干脆就变成了他的父亲,这实在让他有种做梦般不真/实的荒唐感觉。他眼巴巴地瞅着靳一梦,一时间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靳一梦犹豫了一下,“你喜欢狗吗?”他是真不会哄孩子。

    小詹姆迟疑地点了点头,靳一梦暗自松了口气,赶紧就召唤出了德国牧羊犬布莱克。小詹姆无比震/惊地看着一只大狗忽然从床后冒出来,摇着尾巴一溜小跑到自己跟前坐下。在靳一梦的鼓励下,他犹犹豫豫地伸出手,大狗低头嗅了嗅,用漆黑湿/润的鼻头轻轻/触/碰他的掌心,伸出舌/头舔/了舔。有些痒,小詹姆忍不住笑了起来。

    “它喜欢你。”靳一梦说道,“跟它玩一会儿吧。”

    小詹姆高兴地应了一声,几分钟之后,他就骑到了布莱克的背上。布莱克显然没有当坐骑的自觉,遂毫不犹豫地将他抖落下来,反身压住男孩瘦弱的躯体,照着他的头脸一通狂舔,小詹姆惊笑着去推这只沉重的大狗……靳一梦坐在床边,支着下巴看着这一人一狗闹成一团,脸上渐渐融开一丝笑意。

    当二人打算入睡时,小詹姆已经能够坦然地躺在靳一梦的身旁。他在黑/暗中凝望靳一梦模糊的侧脸,终于有些犹豫地唤他:“大人。”

    “嗯?”

    “您知道,您和夫人并不真的是我的父母……我想不明白,为什么是我?”

    “我也不明白,是她挑中了你,别忘了在今天之前我们根本就不认识。我想她应该是从你身上看出了一些值得托付的可取之处……我对我老婆的眼光有信心,你也应该有。”

    小詹姆默默地点头。过了好一会儿,他又轻声说道:“夫人让我扮演另一个人,可是我毕竟不是……我不知道能不能扮好。”

    “世界上本来就没有小詹姆·科蒂这个人,你要扮的是你自己。”靳一梦淡淡回答,“只要记住一点——今天之后,你是我儿子,这就行了。我儿子想活成什么样,由他自己说了算。”

    “是,大人。”小詹姆应道,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哭了起来。他努力压抑自己的哭泣,抽抽噎噎地说:“可是我很想我的父母……我真正的父母,我记得他们。今天之后,我就得把他们忘掉吗?”

    “恐怕是这样。”靳一梦平静地如实回答,“想哭就哭吧。”他起身找到水盆和毛巾,放到床边。

    小詹姆又哭了许久,久到靳一梦不得不再次把布莱克召唤出来哄孩子,在毛/茸/茸的大狗的安抚之下,小詹姆终于恢复了平静。他抱着布莱克的脖子,忽然有些迟疑地对靳一梦说:“大人,我感觉您并没有对夫人的逝世感到悲伤……难道您就不想她吗?”

    “我很想她。”靳一梦把小詹姆的花猫脸擦擦干净,接着把二人一同塞/进了厚厚的毛皮里,“但我并不觉得她有离开我。她在天上看着我呢,只要我想,随时能跟她重逢。”

    这场战争由靳一梦而起,但到最后,他却没有看到这场战争的落幕。

    维克托采取了围城这一常规方式来结束这一战,这无疑是消耗最小的方式。在围城持续期内,恐惧与绝望会逐渐凌迟卢西恩军/队的战斗意志,更何况狼王麾下对其主上的忠心本就所剩不多,这使得围城的效果事半功倍。很快,卢西恩便不再放军/队出城作战,因为这意味着徒劳的损失——那些军/队不是被杀死,就是直接投降。

    在围城持续期内,长峡境内的城池一座接一座地投降,以至于某一段时间中,投递降书、赦免状和委任状的信鸽竟然成了比乌鸦更为常见的鸟儿。早已被征服过一次的索斯/诺克城成为了唯一一座尚在坚持的城池,狼王最后的领土。提前锁定胜利的维克托国王甚至不急于结束这一切,甚至靳一梦都能感觉到他的享受,他在用这种类似于凌迟的方式玩/弄和羞辱自己的敌人,如果此时卢西恩开城投降,他反而未必会感到高兴。

    可是卢西恩仍然在坚持。这或许是他一贯的坚忍使然,又或许他另有筹码——月圆之夜又快到了。然而靳一梦却等不了那么久,他的时间已尽。说来也是奇怪,在他付出了如此巨大的精力与心血之后,他一想到要离开,只因对此地无甚归属,心中竟然毫无留恋。“詹姆·科蒂”的身份就像一件外衣一样,轻轻/松松便被他脱/下,即使这份经历再复杂跌宕、波澜起伏,顶多是一件厚重的羽绒服而已。

    于是他就在一个普通的夜晚离开了自己的帐篷,然后再也没有回去。在他身后,由营火组成的星辰之海璀璨依旧,黑夜仍在持续,传说也没有结束。

    在他彻底离开之前,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夜空。夜空深邃、博大而静谧,那些旷古的星辰与明月正在俯视地上的他,在他与它们之间,是亿万年的光阴。

    这段时间以来的所有经历似流水一般从他心头淌过,最后化作心灵识海中的一点尘埃,沉到最深处。“该回家了。”他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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