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4第十一章
她是在酒店的大堂里发现那对双胞胎的。
——当时的情景很奇怪,这种奇怪之处,用语言着实是很难形容。首先,在一个家家关门闭户的地方,酒店大堂的门居然还开着,好似虚席以待她的到来,这就已经怪异得令人不寒而栗了;其次,原本宽敞明亮的酒店大堂竟然变得破败不堪,简直像个濒死的麻风病人一样,处处流淌着虚弱与丑陋的脓水。电自然是早就停了,四下里一片漆黑,结果就在这时候,她居然听到了孩童的哭声……可怜她险些当场被吓死。
结果接下来,她就看到了一幕非常骇人的景象——只见浓雾涌动、光影熹微,一大两小三道身影从黑/暗中逐渐显露/出来。俩小矮个儿在前头跌跌撞撞地狂奔,其中一个手握着打火机,一个难以形容之生物则在后头穷追不舍。此物上半身略微似人,没有耳朵,眼睛是两个深邃的空洞,嘴巴直咧到耳际,状如同裂口女,内里生满獠牙,蜥蜴一般黏答答的长舌吞吞吐吐,发出“嘶嘶”之声,双臂极长,生得如同镰刀。此物上半截极为恐怖,下半截却是纯然的荒诞猎奇——那竟然是大约八/九只正常的人类手臂,只是长短不一,且生的位置略有些歪七扭八,以至于一旦“奔跑”起来,便极容易互相阻碍。
若有个想象力丰富的恐怖故事爱好者闲来无事做个噩梦,这怪物想必能在其中占据一席之地,不过此时这个怪物显然并没有去他人梦中客串的心思,它正在追逐两个大约五六岁的小女孩。女孩们的衣着精致漂亮,看起来被其父母充满爱意地精心打扮过,与这个垃/圾场一般的鬼地方格格不入。
她知道自己得帮她们,这两个孩子看起来随时会跌倒,而任何人都无法对她们跌倒之后所发生的事情袖手旁观。该死的小/鬼,为什么要让我看见你们?你们会害死我的。她生气地想着。一股愚蠢轻率的勇气压倒了对怪物的恐惧,她没有转身逃跑,而是借着微弱的光亮左右张望,想要寻找武/器……却在门边发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轮廓,那是一架歪倒在地的酒店行李车。
“到我这里来!”她一边扶起行李车一边喊。感谢上帝——不,感谢菩萨,这架行李车虽然老态龙钟虚弱不堪,却是四轮俱全。孩子们哭哭啼啼地跑了过来,怪物紧随而至。帮帮我吧,坚强点,老家伙,现在有三/条命都寄托在你身上了。
孩子们跳上行李车,车子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在抗/议这不该加诸到它身上的分量——作为一架行李车,运送孩子可不是它的本职工作,拯救生命更是远远超出了它的职责范围,但它依旧尽力地撑住了,像是知道情势有多严峻。她将厚重的玻璃门甩上,使尽力气推着行李车朝前狂奔。艰涩的车轮很快便因惯性而顺畅,她听到身后响起“嘭”的一声巨响,听到玻璃如烟花般崩碎,听到那怪物发出愤怒痛苦的嘶叫……
她连头都没敢回。
过了一会儿——也许五六分钟,也许一个世纪——身后的追逐声终于消失了,看来那只怪物终于意识到它应该像它那些正常的八爪鱼同类一样在水中捕猎。她松了一口气,随后才注意到这架行李车发出的噪音究竟有多大。
“听着,为我照明,等我让你们下车的时候就往下跳,尽量保持安静,懂了吗?”她喘着气压低声音吩咐道。
“懂了。”一个孩子用奶汪汪的童音回道。这是个女孩,嗓音里有浓重的哭腔,好像有无尽的眼泪要直接从嗓子眼里流/出来一样,但其中蕴含有一种明亮的勇气。于是她知道自己可以信任她。
在两个孩子跳车以后,她借着微弱光源所赐予的惊鸿一瞥,准确地将那架吵闹不休的行李车推向一家店铺的玻璃橱窗。在惊天动地的喧哗声中,她转过身,在险恶的黑/暗与阴浊的浓雾中摸索前行,想要回到那两个孩子身边。
这时她听到两个孩子在低声交谈,“她不会回来的。”一个冷漠而厌倦的童音说道。这个声音沙哑模糊,如水一样阴冷,像雾一样朦胧,仿佛鬼魂的低语。
“不,她会的,她需要我们替她照明呢。”另一个童音反驳道。
“她可以把我们丢在这里,等我们死了以后,再从你手中拿走打火机,如果是我就会这样干。不过这样也好,死人都是聋子,至少我不用再忍受你的声音了。你一直和我作对。”
“露娜……”
“抱歉,我想我必须无礼地打断这一段温馨的对话了。”她走过去轻声说道,“我们得赶紧离开,在一些可怕的东西被吸引过来之前。”
“你回来了!”手握打火机的女孩用欢快的嗓音说道。
“你回来了。”拥有鬼魂般低语的女孩用阴沉的嗓音念道。借着火光,她终于看清了这个女孩,她险些惊叫出声——那真是一张可怕的面容!
那张本应稚/嫩甜美的脸容上横亘着数十道黑蚯蚓似的恐怖瘢痕,伤处微微/隆/起,凹凸不平,显得丑陋而狞恶。没有被瘢痕覆盖的皮肤则生出了极其细密的苍老褶皱,充满了腐朽的坟墓气息。在这张可怕的脸上,一双眼睛像两团燃/烧的阴世之火,其中充斥着种种或冷漠消极、或阴沉邪/恶、或疯狂残/忍的思绪。像一个被困锁在丑陋牢/笼里的恶/毒邪魔。
“你不该回来找我们。”邪魔用一种安静诡秘的语气说道,“我们都是小孩,帮不上你什么忙,反而会害死你。你知道的。”
“是啊,我知道的。”她定定神,尽量直视着这张可怕的脸,“所以别废话了,赶紧跟我走……在我反悔之前。”
她尽可能安静迅速地带着这对姐妹离开了那片区域。由于害怕火光引来怪物,她只能每隔一段路,才短暂地照明大约五秒钟,绝大多数时间里,她们都置身于黑/暗之中。她带着两个女孩在肮/脏龌龊的街道小巷中潜行,像三只胆怯的老鼠,时不时的,她们能听到一些怪异的声音。
视觉的缺失令听觉更为敏锐。她能听到嘈嘈切切的嘶鸣、黏/稠窸窣的蠕/动、坚/硬粗糙的摩擦、饥/渴垂涎的低哮……它们彼此交织,仿佛有一万只怪物在黑/暗中潜伏与掠杀。有的时候,她还能听到一些战斗的声音,以及战斗终了之后,胜者撕扯吞噬败者的尸体。她听见隔壁巷子中传来的尖锐凄惨的濒死嘶鸣,知道后者在被吞吃时还未彻底死去,这令人不寒而栗,因为她明白这个处境亦有可能落到自己身上。
她从巷口的垃/圾桶中捡出一只啤酒瓶。这是她目前唯一的武/器,用来对抗那些恐怖的怪物,对抗这些阴森的雾气与鬼蜮般的城市,对抗这个末/日般凶险的世界……哦,老天,这世上除了她们以外还有人吗?她到底来到了一个怎样可怕的地方?这儿究竟是哪里?为什么突然变成这样了?她还能回去吗?她真的好想哭啊。
她努力不去想这些问题。它们没有答/案,所能起到的唯一作用就是使她绝望,逼她崩溃。也许再过半个小时,我的头会在一只怪物嘴里,我的左臂在五十米外,右腿被另一只怪物咀嚼,肚腹会被剖开,肠胃流淌一地……但我现在还活着,而且在努力使自己不会落到那个下场。所以不要再想了!
就在此时,火光再度亮起。司掌光/明的小天使轻声哼唱:“老麦克唐纳有个农场,咿呀咿呀呦。农场里有只奶牛,咿呀咿呀呦……”声音轻如呓语,旋律欢快优美,阳光、牛奶与蜂蜜在每一个音符间流淌,还有新晒稻草的气息。她想要立即制止,却一时没有出声,因为她发现自己迫切地需要这个。
——当她还是个只会流口水与拉裤子的小屁孩时,父母和哥/哥常常给她唱一些傻了吧唧的歌,一边唱还一边在她面前挥舞一些闪闪发亮的傻/帽儿玩意。《老麦克唐纳》是她学会的第一首歌,在她第一次傻呵呵地唱出“咿呀咿呀呦”的时候,父母一边拍手一边跟着唱,笑得像两个甜/蜜的傻/瓜,而哥/哥在一旁录像。
“行了。”她轻声说道,“关灯吧,亲爱的。”
火光熄灭,歌声消失。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带着两个女孩遁入一个小巷,她刚才看到巷子里有一些用铁条与钢筋悍成的简陋旋梯。你常常会在电影中见到这种旋梯,通常情况下,它们伴随着邋里邋遢的流浪汉、一脸死相的烂赌鬼、随时会一命呜呼的瘾君子、流淌着污水粪便的街道、又矮又脏的老旧破楼与楼层间勾结迷错如蛛网的晾衣绳一同出现。每个城市都必然存在一个贫民窟,就像每个人都必然拥有一个肛/门,这是一个很恰当的比喻,因为它们输出的东西几乎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些被城市或人/体榨干所有价值的废物残渣。现在她来到了这里,因为她知道贫民窟的大门与窗户虽然也长满了杂乱尖锐的荆棘铁/丝/网,却至少不像其他地方的门窗一样,拥有一些她永远都弄不开的钢板与卷帘,而她需要一个能够停下来休息与交流情报的地方。
她们小心翼翼地拾阶而上,朽烂锈蚀的旋梯嘎吱嘎吱地抱怨。她选择了三楼,因为在她看来,比较有出息的怪物应该不会耐烦住楼梯房,就像棕熊、老虎与狮子这等顶级掠食者通常不会主动爬树一样;除此之外,这儿的窗户装的是钢条防盗网,虽然形状基本完好,内里却早已烂得和祖传似的……当然,很有可能它们的确是祖传的。在这里尚且属于人类的时候,住在这里的人显然不会考虑去更换它们。
她小心地清理门上的铁/丝/网,选中一根长且粗韧的铁丝,将其弯曲并套住了一根钢条,随后恶狠狠地掰弯了它,紧接着,她让露西——即那名手持打火机的女孩——打碎防盗网后的玻璃窗,从腐朽的钢筋之间穿了进去。这吸引了一些怪物的注意,它们毋庸置疑地在下方聚/集了起来,发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声音。
一片浓郁的黑/暗之中,她感觉脚下那些脆弱的旋梯在嘎吱颤/抖,摇摇欲坠。有那么一个瞬间,她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坠落了,坠落到这个黑漆漆、雾蒙蒙、充斥着可怕怪物与邪/恶秘密的地狱里,然后被那些如/饥/似/渴的怪物撕扯分尸、抽骨吸髓……然而这时候面前的门却忽然开了,打断了她短暂的恐惧幻想。她将露娜推进门,自己也闪身进去,露西正在门后。
她本想立即关门,酒店中那只怪物却在一瞬间从她脑海中浮现了出来,她想起那对镰刀般的利爪。“把钢条给我。”她说道。
露西将钢条递了过来。她放下酒瓶,像早有打算那样不假思索地撬弄旋梯与房门的连接处,并肩抵门框,用尽全力地跺那层锈蚀严重的铁板。一声令人欣慰的刺耳断裂声响起,不堪重负的铁质旋梯如猝死般戛然坍塌。她立即关上/门,将那些恐怖的梦魇拒之门外。
安全了。她刚刚这样想,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异样的响动。露西擦亮打火机,她回头看去,惊鸿一瞥间,她看见了一只四肢反折的类人生物。它用它那弯折扭曲的四肢迅速爬行,躯体正面朝上,头颅上生有两张面孔。她看到两双模糊的眼睛,其中一双眼睛正对着她,颜色是一种邪/恶的猩红,充满了某种阴邪凶狠的渴望。
阴浊如腐肉的臭气扑面而来。孩子们似乎在尖/叫,与外界的种种喧嚣混合在一起,像永不间断的雷霆一般轰隆隆地敲打着她的耳膜。一切都发生得极快,怪物把她扑倒在地,她举起手臂抵住那怪物的咽喉——亦或是后颈?她分辨不出。光影缭乱,视线里只有那双恐怖猩红的眼睛,带着一种咬牙切齿的阴毒与狂/热邪/恶的饥/渴,恶狠狠地俯视着她。腥臭的馋涎滴到她的脸上,黏/稠温热。
她的手摸/到了啤酒瓶。她将瓶底在地上磕碎,随后一瓶子捅/了上去。如同一个装满鲜血与内脏的口袋被戳破,一嘟噜腥温顺着瓶口喷/涌而出。怪物发出凄厉的嚎叫,伸出反折的双臂来抓她的脖子,她把瓶子抽/出来,再次捅/了进去。
一下,又一下,再一下……怪物胡乱地掐着她的头颈,逐渐失去力气。她反而骑到了怪物身上,对着那双邪/恶的红眼睛捅/了下去。一下,又一下,再一下。那双眼睛慢慢熄灭了。
她起身,从旁边拾起腐朽的钢条,露西会意地跟上,为她打开房门。这是一间小而逼仄的居所,除了一间集/会客、厨房、厕所于一体的起居室以外便是一间卧室,卧室里还有一只怪物。它藏在床底下,身上长满了尖利的骨刺,活像一只特大号海胆。不知为何,人躺在床/上时,总是觉得只要把肢/体伸出床外便会遭受怪物袭/击,原来这荒谬的臆想竟会成真,只是这怪物再没有吞噬人类的机会了。她把一张椅子、一张书桌与一个柜子推/倒在了它身上,当它被反戳进去的骨刺扎得千疮百孔的时候,一定会后悔自己长了那些恶/毒的东西。
接着,她出了卧室,将所有能搬动的东西都推过去抵住这间陋居的房门。这个时候,露西轻轻惊叫了一声,这个可爱的小天使还记得她让她们尽量保持安静。
“怎么了?”她问道。
“那个家伙动了一下……”
那是濒死神/经的反射性抽/搐。她想回答,但却说不出话,她全身都在颤/抖,从嘴唇到每一根手指。她捡起酒瓶,扑到那只怪物身上,用尽全身力气捅/了下去。一下,又一下,再一下……
怪物彻底不动了。
她抛下酒瓶,捂住脸放声大哭。片刻之后,哭声转为笑声。她癫狂地大笑了起来,笑声尖利刺耳,如同濒死的夜枭。
“我知道这个小镇里发生了什么。”露西说道。
“我也知道。”露娜说道。
“那就说吧。”她的语气很淡,冷漠如水。此时她正在脱衣服,那身衣服闻起来简直要人命,这是由于它们浸透了紫黑深褐的血液与种种不明液/体,甚至还挂着一些绞碎的内脏碎屑。更何况,从三楼往下跳与搏斗都毫无疑问地并不利于身/体健康,她感觉疼痛难忍,甚至因为这疼痛之感过于全方位,她一时竟分辨不出自己哪里受了伤……这着实需要好好处理一下。
她将贴身t恤从头顶拉下,手臂忽然一阵剧痛。她抬手去摸,发现左臂上居然插着一片碎玻璃,根据其厚度与大小来看,应当是酒店玻璃门的一片残骸。她皱皱眉,忍痛将其拔下,嘶嘶地抽着气走向水龙头:“露西。”
露西会意,举着打火机跟了过来。她拧开锈蚀斑驳的水龙头,水管发出一阵呛咳般的呻/吟,随即吐出略微粘/稠的暗红色液/体。她盯着这一注似静脉血般的液/体看了一会儿,面无表情地把水龙头拧上,深呼吸,再度旋开……它依然是红色的。
好吧,就算它流/出一桶被榨成汁的婴儿,我都不会感到惊讶了。她接过一捧“水”闻了闻,发现没有血/腥味,便毫无心理障碍地开始清理起了身/体。
“每一年的3月21日,镇上都会有一些人失踪。”露西说道,“有的人会在第二天早上重新出现,但是他们都变成了疯/子,更多的人就这么永远消失了。没有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有传言说这和镇子东北边的废弃坟场有关。”
“好极了,坟场。”她轻轻嗤笑一声,“那块坟场不会刚巧曾经属于印第安人吧?幸好我在德州而不是缅因州。”
“我只知道那个坟场的名字是‘铁丘陵’,也许一开始它不是叫这个名字,但这儿的所有人都这么称呼它。”露西像是没听出她话语中的嘲弄,极为认真地说道:“那块地方有魔力,而且是非常可怕的魔力,我很不喜欢去那里玩。”
“是什么样的魔力?”她忽然不耐烦了起来,“温迪戈?幽/灵鲸?哭泣女士?毛毛手?”我还得听多少专门编来吓唬小孩的怪谈故事?
“是幽/灵啊。”露娜接道。
毫无疑问,露娜远远比露西更适合这个话题,她的声音与面容可以轻而易举地将最不信鬼神的人带到一个鬼故事里。当她开口时,你便犹如置身午夜,一阵潮/湿诡谲的冷风吹过后颈,亡者的手极轻柔地抚过你的脊椎,带来腐肉、泥土与苔藓的冰冷气息。她认真地审视着这只小怪物,小怪物也瞧着她,露/出了一个可怕的笑容。
“你不相信幽/灵,对不对?”露娜轻轻地说,“你认为世上并不存在幽/灵,即使它真的存在,也不过是死去的灵魂,最多只有21克重,所以你并不需要害怕它,除非它从高处掉下来砸到你头上。但其实不是这样的。如果世上曾有一个活物,随后它死去了,但它依然在对活着的生命造成影响……那么它就成为了幽/灵。”她停顿了一下,又笑了:“那个坟场里住满了幽/灵,因为有人一直惦记着它们。一开始,它们并不多,只是少少几只,毫无分量,仿佛不存在。后来,它们变得多了,越来越多,越来越强……它们聚/集到一起,互相吞吃,从彼此的身上汲取给养,变得越来越强大。它在成长。”
“你想让我去那里。”她一边洗脸一边说,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是我想让你去那里,而不是露娜。”露西用甜美如蜜的声音说道,她的笑容如同阳光,“想要真正离开这个地方,一共有两种方式,但你都必须经过那个坟场。”
良久的沉默。
她从水槽边直起身/子,抬手抹了把脸,忽然把脸埋进掌心。“那你们知道我现在是怎么想的么?”她的声音痛苦沉闷,活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一样,但当她抬起头时,脸上却是一副扭曲而疯狂的笑容。“我想我大概是疯了,半个月前就疯了。”她说完,似乎是再也忍不住似的,咯咯笑了起来。
笑声在房/中回荡,没有人打断她。两姐妹默默地注视着她,怪物尸体茫然地瞪着一双类人的眼睛,浑浊的晶体球蒙着一层阴冷的白翳。她看着它,它也看着她。生者注视死者,幽魂控/诉活人。她笑得更厉害了,几乎直不起腰,半晌才止歇。
“我的大脑似乎产生了一些变化,它变得像一辆拥有世界上最快最棒的驱动系统与变速箱的漂亮跑车……但它却只能待在车库里。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它该死的竟然没有油。”她喃喃自语,语速极快,声音极轻,发音短促有力,每一个音节都像一只神/经质的、互相追逐的蜂鸟。“于是我就意识到,我更新换代后的思考方式竟然与我的信息储备并不配套,没有地基也就没有高楼。这并不合理,但既然是既定条件,我也就只能接受……还好,并不是每一条都是死路,总有些路是通的。所以现在唯一的问题是,一个大脑贫瘠、无知可笑的白/痴高中生究竟能造出些什么来呢?”
她一把拉过露西的手,轻轻将其手指掰/开,拎出打火机。她饶有兴致地注视着跳跃的火苗:“芝宝打火机,纯银拉丝外壳,白钢内胆,大概值两百多块钱(美元)。”她没有把打火机还给露西,之前她一直让露西拿着打火机,不过是由于她听到了这俩姐妹在大雾中的对话,故而以此安抚她们,而她现在没有这个打算了。“火石换过一次,铰链有磨损痕迹,但它的表面保护层却没有太多磨损……唔,说起来,你们这两个小丫头知道纯银的东西比夏天的西瓜还不耐老吗?”她合上机盖,熄灭光/明,随后凑过去长嗅,在黑/暗中微笑了起来:“oops……一股烤烟味儿,这是一只勤劳的打火机,而且它的老板也挺喜欢它的。我猜这名老烟枪的经济条件很宽裕,因为他的衣服口袋——或者包拥有很不错的材质,但他比较爱惜东西。顺便提一句,穷鬼通常会把钱包、钥匙、手/机、香烟和打火机这种日常用/品混合起来,搞得到处都是划痕与烟草末,而有钱人则不会这么做。不过……问题并不出在这里。”她轻轻摩挲着打火机底刻上那些凹凸不平的日期,“问题的关键在于,为什么一个用了至少有三四个月的打火机,居然是在半个月前——也就是我疯了的那天——所制/造出来的呢?”
她擦亮火石,俯身将打火机稳稳地立在地上,光/明再次统/治了这一方肮/脏腐朽的天地。
俩姐妹对视了一眼,露西开口:“嘿……”
“别打断我!”她忽然厉声咆哮,凶狠似兽吼,但转瞬间,她又微笑了起来,语气轻柔地说道:“对了……对了。刚才其实是‘问题3’,嗯?现在,我们开始‘问题2’,这个‘问题2’的主题……”她略一停顿,清了清嗓子,脸上显出露西那甜美娇憨的笑容,用明快天真的幼稚腔调说道:“……就是‘嘿’。”
“我叫什么名字?”她更换回自己的嗓音,轻柔地问俩姐妹,但显然没有期待她们的回答。“你们告诉我,你们的名字是露西与露娜,但从未问过我的名字,而互相通报姓名是一个非常顺理成章的社交行为,即使是在刚才的情形中也是一样。正常来说,我问了你们,你们在回答之后就会反问我,而我会回答。我没有主动告诉你们我的名字,一是因为那并不是适合社交的场合,于是我忽略了这一点,第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因为我知道自己是谁。而你们呢?好吧,这个也可以解释,比如一时忘了,或是你们根本不在意……”她摊摊手:“现在该最重要的‘问题1’了。”
“问题1——”她走到露西跟前,蹲下/身,嘻嘻一笑,“谁能告诉我,在已知屋内有个凶悍怪物的情况下,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五六岁小女孩究竟是如何毫发无伤地完成了‘进入屋子’、‘躲避怪物’和‘开门’的工作?”她说到此处,陡然站了起来,语气逐渐变得尖锐高昂,“一个正常的德州小镇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个样子?那些怪物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你们知道把红颜料倒进储水箱里是犯法的吗?”
“听起来你已经有答/案了。”露娜说道。
她深吸一口气:“是。”她笑了:“感知觉障碍、思维障碍、攻击行为、意识清楚、智能正常……这是精神分/裂症。”她将刘海梳到脑后,仰起头长长吐出一口气:“半个月前,我产生了幻觉,这使得我情绪激动、饱受惊吓。我家人为此向学校请了假,我也在服用/药物,于是情况便稳定了下来。这种稳定只是暂时的,因为精神分/裂症与其并发症都是极其容易复发的疾病,它们需要长期药物治疗与医/疗护理,但由于初期症状并不明显以及一些情感方面的因素,我的家人与医生对我的病情做出了错误的判断。而到了这里以后,我的病症终于复发了……幻觉,幻听,幻触,三个意识投映……我从酒店三楼跳了下来……酒店大堂里的那只怪物应该是个保安吧?他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我,直到我推走了一辆行李车,于是他很自然地来找我问话,却被玻璃门砸伤……因为大雾,路上行人稀少,没有车辆……而等我到了这里……”她眼中终于露/出一丝痛苦之色,“我不能确切地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或许是我疯狂地砸门,或许是我砸了窗户,或许是我试图攀爬防盗网。这家的主人让他的孩子或者妻子躲到床下,自己给我开了门,想要制止我——不,他想要帮助我,因为我并没有第一时间受到攻击……直到我弄坏了门口的楼梯,他才决定制/服我。而我……哦,老天。”她说不下去了。
我杀了人,而且是两个人。我在起居室里杀了第一个,又去卧室里杀了第二个。他们住在贫民窟里,但这不是他们的错,他们贫穷善良,或许还很快乐,每一天都在努力地生活。在一个普通的大雾弥漫的夜晚,他们可能刚吃完晚饭,正在交换一天的经历,这时候他们发现家门口出现了一个惊慌失措得几近疯狂的女孩,于是他们以为她遭遇了危险,这危险或许是抢/劫,或许是强/奸,或许是尾随……而他们决定为她提/供帮助,即使这意味着他们自己也有可能受到伤害。
这世上的任何行为都会获得回报,这是上帝定下的规矩,所以他们得到了一只破碎的啤酒瓶、一张椅子、一张书桌与一个柜子。
她再也站不住了,终于捂住脸,跪倒在地哭泣。上帝啊,我都做了些什么啊……
朦胧间,她听到露娜说:“她好像崩溃了。”
“不,还没有。”露西说,“冒昧地问一下,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我吗?”她抬起头,惨然一笑,“警/察应该快来了吧。我会待在这里等他们来,然后/进精神病院,一辈子都不出来了。”
“如果来的真的是怪物呢?”
“那也无所谓了。”她漠然说道。
露娜发出一声高兴的轻笑。露西不满地瞪了自己丑陋的姐妹一眼,继而走到她跟前,抬起手捧住她的脸,认真地替她擦着眼泪。她终于忍不住问:“你们到底是什么?”
“你不是说了吗?我们是意识,并不真正存在。”露西温柔地吻了吻她湿/漉/漉的额头,“每个人都有两种本能,即生存与死亡。人渴望暴/力,渴望伤害,渴望摧毁,在通常情况下,人会把这种本能发/泄到别人身上,即使这种行为可能会导致自己的毁灭。人们伤害别人,为了资源或是快乐,这两者都可以创造幸福,而幸福则有利于生存。露娜喜欢鲜血与哀嚎,我喜欢财富与精/液。我和露娜虽然憎恨彼此,经常吵架,但我们依然是互相依存的姐妹。”露娜停顿了一下,又亲/吻她的脸颊,爱不释手般的。“我真的很想帮你,因为你是我最爱的孩子……但我不能帮你太多,我只能为你指路,却不能告诉你这条路该怎么走。”
“最喜欢的孩子?”她立即想起了那个出现在镜中的鬼影。又多了一个人格,看来那不只是幻觉,我疯得简直可以进教科书。
“你又来了。”露娜用一种极为不满的语气插话道,“你总是这样!你难道还没有/意识到,正是由于你的纵容,大家才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吗?”
露西没有搭理露娜,而是反复亲/吻她的脸颊,最后才恋恋不舍地松开。当露西的面容再次映入她眼帘时……仿佛迷雾被骤然吹散,她忽然发觉,这张脸竟是五岁时的自己。
“露娜”说道:“时间到了。”
她这才注意到,不知从何时起,四周的黑/暗变得极为浓郁,竟然严密郁窒得如同固体,它恢宏而庞大,无边无际。它们在打火机的那一小块光/明之外徐徐蠕/动,时不时试探性地伸进一条触手,随即就像是烫到了一般迅速收回。打火机的光芒是如此微弱,却又是如此的顽固与强悍,它倔强地燃/烧着,将黑/暗排除在外,守护一方安宁。
时间不多了。她清晰地感知到了这一点。在黑/暗之中,有一个——或者一些——许多——成千上万的东西,它们包围了她,正在黑/暗中窥伺着她,用一千一万只眼睛,每一只眼睛里都流淌着阴毒的脓血与腐烂的晶状体,似色彩斑斓的怨恨眼泪。
这不像幻觉……如果这真的是幻觉,那此时的她完全能理解精神病人的严重攻击性。恐惧的感觉是如此的真/实,又是如此的强烈,使得她全身僵冷,完全说不出话。
“亲爱的,当一件事发生之后,这世上有多少双眼睛,就有多少个真/相,重要的从不是你看到了什么,而是你选择相信什么。人的思想拥有力量,当你相信它,它就会成真。”“露西”最后吻了她一下,方才松开手,俯身捡起那只打火机,塞/进她的手里。“这个送给你了……油料不多,节约点儿吧。”
不……不要,千万别!她想尖/叫,却发不出声音,恐惧如一只冰冷的手般,决然从她嘴里插了进去,死死攥/住她的声带。“露西”轻轻一推机盖,“咔嚓”一声,将其合上了。
浓/稠的黑/暗以狂欢之姿与海啸之势汹涌袭来。在它涌到她身边的前一刻,却有一双温暖的小手伸了过来,轻轻推了她一下。这一推无甚力气,但她竟变得如同纸片般轻/盈,直接飞了出去。
一片黑/暗中,她手脚乱舞,尖/叫挣扎,却连自己在上升还是在坠落都分辨不清。忽然之间,无尽的黑/暗中/出现了一丝光亮,那光亮逐渐扩大……
她骤然惊醒,全身冷汗,喘着粗气。
一个老式吊灯在她头顶摇晃,光线黯淡闪烁,如一个被时光侵蚀至苟/延/残/喘的老人。这个房间拥挤而凌/乱,因为它不过区区十几平米,却兼具了起居室、厨房与厕所的功能,于是它显得凌/乱、仓促而拥挤,像是被粗/暴压缩了的生活。但它看起来很干净,厨房台面被擦得闪闪发亮,老旧得该进垃/圾处理站的电视机几乎一尘不染,正在播报晚间新闻。
唯独地毯是脏的。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茫然地仰卧在她旁边,血液在清寒的三月冷夜中凝结,几乎呈现出深紫色;几缕浑白泛灰的晶状体从眼眶的空洞中流淌出来,与血融合,如同眼泪;褐色的玻璃碎片扎在那些模糊支棱的血肉之中,映着灯光,像无数只微小的眼睛。
她看着这具尸体,良久。
喧嚣的警/笛由远及近。她走到了尸体旁边,安静地坐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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