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小小年纪的,眉头都要拧出个‘川’字了。等你老了可怎么办,用眉心夹扑克牌玩么?”
魏益谦见状,伸手去摸明哲的眉心,后者忙不迭地把脑袋往后面一缩。
他这小师弟啊,什么都好,就是太过古板了,简直跟他师父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端直雅正,有林下君子风。
不说别的,他俩在明家自己家里下棋,旁边又没有外人,他师弟有必要坐得那么毕恭毕正么?
反观魏益谦自己,恨不得都窝到沙发里去……
魏益谦心想幸好我名义上是师父的大徒弟,但从小是被师爷带在身边养大的,师爷可比师父有意思得多了。
就在此时,明哲妈妈端了切好的水果进来。
魏益谦见状急忙放下了高高翘起的二郎腿,挺直腰板双手接过果盘,对着师母露出了一个标准的笑容,看得到八颗牙齿的那种。
“师母费心了。”
“小魏,你也劝劝你师弟。这几天他和他爸爸为了究竟以后要下象棋还是下围棋吵了也不知道多少回了。你做师兄的,和孩子说得上话,你帮我好好开导开导他。”
明妈妈说着,担心地看了儿子一眼,后者闷头不做声。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推门出去。
“我说小师弟,你真的要去下围棋?这多让师父伤心啊。”
魏益谦走到明哲身后,拍了拍少年略显瘦弱的肩膀,“我以为你去年定段只是一时冲动呢。我们象棋界里有围棋段位的人不在少数,但那也只是玩票啊,主副业是什么可不是要搞搞清楚么。你是老师唯一的儿子,明门的希望,可不能太任性。”
棋院里能同时下象棋围棋,乃至国际象棋和打桥牌的人不在少数。甚至有很多国际象棋选手早年是中国象棋出身。
不过很少有人兼挑两个专业项目,其他的最多算是个兴趣,顶多在业余和人对对手。
小师弟下围棋不奇怪,但是要抛弃主业跑去走职业围棋道路,那就太离谱了。
“明门的希望不是师兄么?”
明哲抬起下巴半调侃地说道。
“可别指望我,哪天我被家里的老头子抓回去继承家业了也说不定。”
魏益谦摆摆手。
知道师兄说的是实话,明哲更加焦虑了。
沙发旁的落地灯将少年纤细的身影打在一旁奶白色的墙壁上,就连那影子仿佛都带着几分烦闷。
“我找不到对手,师兄……”
明哲一脸苦恼,“我不是没有试过继续下象棋。但是在我这个年龄段,不管是在杭州棋院,上海棋院,又或者在父亲的象棋学校里,我甚至去观摩了好几回青少年象棋大赛,我都找不到足矣匹配我的对手。”
“阿哲……”
明哲的苦恼何尝不是魏益谦的苦恼,从他本人出道开始,对手大部分都是“三张”开外的人了。
现在这几年全国大赛上基本看不上十多岁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一片暮气沉沉。
所以他拿的两个冠军也被业内的人调侃为“老年组冠军”。
至于他魏益谦本人,私下里也有人说他作为明门的这一代是“蜀中无大将廖化充先锋”。
和他的师父师爷征战的岁月比起来,如今冠军的含金量太低了。
他这一辈的棋手非常不幸,生在了一个棋类项目开始走下坡路的年代。
“师兄,下棋是需要‘棋逢对手’的,但是现在下象棋的孩子太少了。就算有,资质也是一般……”
商品市场大潮的冲击下,能供孩子们玩乐的东西越来越多。比起下棋,现在的孩子们更愿意去打游戏,唱歌跳舞溜旱冰。
如果说魏益谦小时候还经历过万人空巷,所有人围坐在收音机前收听象棋比赛转播的盛况,但是对于80年代出生的明哲而言,那种场面已经是个传说了。
任何体育项目失去了群众基础,就会变成无根之水。
明哲在八岁的时候就赢得了全国象棋少儿组的冠军,刚踏入十四岁能够参加少年组,又旋即拿下了第一名的头衔。
但是拿下了冠军的他并不开心,因为此时的身边已经没有了敌手。
第二名来自广东的小选手与他的实力差得太远,前四十手都没下完就投子认输。
别人都夸赞他赢得漂亮,明哲却开心不起来。
以后呢?以后的对手在哪里呢?
难道要永远要和自己年纪大上一截的前辈下棋,又或者和师兄一样,一边下棋一边苦苦等待年轻一辈里冒尖的新人么。
其实少年围棋的境遇比起象棋来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至少有一批顶尖的人才还在为之奋斗,每年的定段赛依然如火如荼地举行着。
明哲想要下棋,也从未怀疑过自己将来会和祖父、父亲一样以下棋为生,但是他总归想要找到一个对手才行吧?
至少在那些下围棋的孩子里,他看到了些许希望。
“我打算高二休学,正式到棋院去报道。静安区队已经发了邀请函给我,愿意让我成为他们围棋队的一员。如果成绩好的话,明年我就可以去市队了。”
这年头下棋还没有职业化,棋类选手想要走这条路,就必须成为某个单位的挂职棋手,或者进入体育系统,做专业棋类运动员。
期末考试之前,明哲就跟他爸提出了要休学事情。
围棋界有句俗话——二十岁不成国手,众生无望。
他觉得自己既然已经定了段,就应该把接下来的时间全部投入到升段赛和各种比赛中去。
在学校里念书太浪费时间了,他也不差那一张高中文凭。
“要不,我们再看看?”
魏益谦也了解明哲心里的想法。
说起来,围棋界已经有人呼吁要展开职业联赛了,但是他们象棋界到现在还没声音呢。
现在什么都讲究市场经济了,光靠体制运转举办的比赛,可是走不长远的。
他突然想到,要让象棋这项曾经在民间非常普及的棋类游戏再次发光发热,除了继续挖掘人才,培养年轻棋手之外,是不是还存在第三条路呢?
魏益谦把视线投到了明家书房那台被她师母用蕾丝花布遮起来的486电脑台式机,若有所思。
“师弟,我前几天做了一个梦,梦见我们棋坛天降猛|男,杀得棋院的老家伙们哇哇直叫,你信么?”
听到魏益谦又开始不着边际地瞎说,明哲忍不住翻了白眼。
他这个师兄啊,总是这样不正经,所以爸爸才对他不放心。
“哎,你觉得是师兄在瞎扯?我可不这么觉得,我觉得是我对象棋的一腔爱意感动了我们的祖师爷,韩信韩大将军托梦给我呢。”
据说象棋是汉初大将,有“兵仙”之神誉的大将韩信发明的,象棋中间的那一道“楚河汉界”就是证据。那时候已经有“兵”“马”“象”等棋子了,就是韩信用来练习排兵布阵的。
直到宋朝的时候又加上了“炮”这个大杀器,这才有了现代象棋的终极形象。
魏益谦说得有鼻子有眼,把明哲都给逗笑了。
见到明哲终于不再垮着脸,魏益谦俯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师弟,我知道你的心思。不过你也考了考虑师父和师爷的心情。这样吧……半年,你再上半年的学。师兄也给你注意着,这附近……整个江浙沪吧,哪里有可以让你燃起斗志的好苗子。”
“师兄,没必要……”
“要是半年之后,还是找不到,师兄亲自去学校给你办理退学手续,然后把你领到棋院,登记做运动员,怎么样?”
明哲抬起头,看着灯光下魏益谦坚定的眼神和恳求的表情,内心无限感慨。
大师兄比他整整大了十一岁,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对于独生子女明哲来说,他和自己的亲哥哥没有任何区别。
大哥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他还能拒绝么?
“好吧……那就再等等。”
“太好了!我就等着你这句话呢。师母,师母我完成师父交给我的任务了。”
听到明哲终于松口,魏益谦乐开了花,手舞足蹈地走出书房找明妈妈表功去了。
“等,真的等得到么?”
明哲看着不远处父亲书桌上,那整齐摆放好的红木象棋棋盒,陷入了沉思中。
———
“炮八进二。”
向帅拿起棋子,轻巧地落在棋盘上,发出“嗒”的一声。
和昨天约定好的一样,他在昨天差不多的时候来到橘中里的弄堂口,等待向前进出现。
这回他才刚露脸,昨天那大妈就盯上了他,说什么王家的小宝说了,自己昨天没有约人来家里。
大妈问他是不是哪个学校的小流氓,胆子挺大跑到弄堂口来堵人了。说罢狐疑地看了向帅脑袋上的绷带一眼,说你这个就是和人打架留下的吧,果然是个小流氓啊。
向帅被她说的哭笑不得,心想我明明是个受害者,怎么到你嘴里就变成了小混混了呢?
幸好此时刚从街道工厂下班的向前进出现了,这才解了向帅的“大妈之围”。
向帅本以为这回总算能去三号甲,看看九十年代的向家是什么样子了。谁知道他爹拉着他就往外头走,还问他知不知道有什么地方可以坐下来下棋。
还能有什么地方呀,当然是隔着一条小马路的小洋楼咯。
初进小洋楼,向前进也表现出了同乐天一样的好奇,不过大致瞄了两眼布局后他就迫不及待地掏出棋具,嘴里还念叨着,“快,快,能多下一盘是一盘。”
两人今天终于互通了姓名。
不知道为什么,向前进对这个与他的姓氏同音不同字的小老弟感到特别亲切,连夸他爹妈名字的取得好。
“帅”这个字,又霸气又威武,最主要的是象棋里最重要的一颗子可不就是“帅”么。
当然了,这话听在向帅的耳朵里,仿佛他老爸正在夸十八年后的自己,不然“向帅”怎么会叫做“向帅”呢。
恰好向帅也想看看他老爹现在究竟是什么水平,于是两人分别坐在客厅的餐桌一侧,摆好棋子捉对互杀起来。
向帅留了个心眼子,他故意执红棋先走,摆了个和昨天同样的中炮开局,很快在第十手来到了这致命的一招。
炮八进二,是这个“中炮盘头马对三步虎”开局的重头戏,就看之后黑棋如何应变。
昨天向前进面对老窦使出的这一招莫名其妙出了个兵,可把在旁边看棋的向帅给急坏了。
看到向帅下这步,向前进抬眼看了看他,接着出车,退二。
局势回到了原点,红方的优势不再,黑棋逃出死局。
“你昨天为什么不这么走?”
向帅看看棋盘,又看看向前进微妙的表情。
“你昨天是故意瞎走的,你是故意输棋的!”
他肯定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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