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本只是崖边的一株仙草。
她的第一份触感,是瓢泼大雨。沉重的水珠打在她娇嫩的叶子上,一颗一颗将她拍进湿软的泥土里。泥土柔软,还泛着阵阵清香,她虽然浑身黏腻,但却也不觉得厌恶。
大雨过后,她感到自己的叶子被一根滑腻的异物扶起。她挣扎了好久,才撑开眼皮睁开一道缝隙,只见眼前的男子一身青衣,风度儒雅,青隽雅致,正弯腰将自己的草身扶起。
男子不常开口说话,毕竟这山巅,也只有他一人,以及他不知道已经修炼了有些灵气的仙草。
她不知为什么,修道的,念佛的,吃人的,都想要得到她。
那男子总是不允的,所以不管是从何处来的人仙妖魔,他只要挥一挥手,便能扯断他们的身体。
有一段日子,前来冒犯的人真多呀。鲜血的腥臭沾满了整个山头,也蔓上了她的身体,泡了她的根。她觉得难受极了,埋在泥土里的根茎有时撕扯的疼,有时又好似被团成一团挤压的疼。
终于,她不再是这山头上唯一的仙草了。
可是,漫山遍野的血满是恶浊,她也被沾染上了一丝邪气。
她想,真脏呀。不论是这恶臭的鲜血,还是为了一己私欲有来无回的人仙妖邪。
她开始埋头进泥土里,只留一片叶子在外探头,这样飞溅的鲜血便不会全都落在她身上。
她觉得无趣,要么昏睡,要么看着男子站在她身边眺望远方。
“敢问您可是无名仙君?”昨日落雨,她受了寒,昏昏欲睡时却听到一个女子欢喜中带着怯懦的声音。
啊,原来那个男人叫无名仙君呀。
她转了转叶子,想要换一个姿势接着睡,却听到那女子好似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已有了些泣声。
“我愿用我的一切来换,只请仙君救救大将军。”
她想,即便是染了哭腔,可是这女子的声音也是好听的。
她舒展全身,尽力拔着被泥土捻着的根向女子望去。那女子背向她,缩成一团向无名仙君叩头,肩膀已经微微打颤。
呀,她是为了救别人,所以才来要自己的呀。
倒是从未听过的说辞呢。
她听着无名仙君允诺女子可以带一枚仙草回去,她有些惊诧。
饶是无名仙君也分辨不出哪一个是她了呀。
无名仙君的身影淡去,她看着女子仓皇抹了抹泪,然后环顾四周不知从哪里下手的样子。女子四处走了一圈,最终在她的面前停了下来。
她看着女子已蹲下身伸出手摸上了她的叶子,她急忙甩了甩身体,好从女子的手中挣脱出来。
她想,她才不愿意无端端地为了救人失去这仙草的身体呢。
她躺进泥土里,看着女子缩回了手,沉思片刻,便向她展露出一抹笑。
“好,我不带你走,乖呀。”
女子又安抚似的摸了摸她的叶子,笑弯了眼,然后转头摘下了她身旁的那株草。
后来,这山头终于也不再只有无名仙君一人了。
那女子偶尔会带些糕点,糖人,亦或是精巧的小机关给无名仙君。他们两个总会站在她身边,然后遥望远方的殿宇。
无名仙君说,那里是万妖国,现如今当政的是一条万年蛇妖。
女子说,那条万年蛇妖似是喜欢自己,总是喜欢时不时来纠缠她。女子说时,满面愁容,可是下一秒,她便又开心起来。
可我不会嫁给他,我这辈子,只喜欢神猴大将军一个。
喜欢,神猴大将军。
她歪着叶子,蹭了蹭女子的脚踝,引得女子蹲下身顺着她的叶瓣,吹去落在她身上的蚊虫。
她想要开口问一问,喜欢究竟是什么,可是看到女子也歪着头浅笑着,她不知怎的,脑中一片空空。
她化为人形的那个晚上,无名仙君正坐在她身旁。他仔细端详着手心中的一个小花环,然后撷着一根草有模有样地编起来。那是白日,那女子来时带来给他的。女子游历人间,觉得这很有意思,便学着编了两个。
一个给了无名仙君,另一个给了谁,不说他们两个也是知晓的。
无名仙君照着编的很快,许是觉得绿色过于单调,他便又捻下三朵黄花绕在草环上。
“小女儿家的玩意,还是给你吧。”
那夜吹着微凉的风,他的声音就随着风响,悉数飘入了她的耳中。
无名仙君将两只花环都套进了她的叶瓣上,便站起身扯了扯裙上压着的褶皱,回了小木屋。
啊,原来他知道了呀。
她凝神调息,汇聚周遭的灵气,只是片刻,便化为了一个蜷缩着身体的青衣女子。
她站起身,抬起手看着双腕上的花环。她感到胸腔内突然有什么东西极速跳动了一下,情不自禁地低下头用温热的面颊去蹭左手腕上的花环。她能嗅到那女子在花环上无意间留下的气息,她的脑中突然浮现一个念头,她该是去找她。
她沿着山川湖海,看遍星河满天,遥遥路途,那女子的气息已经随着日月更替逐渐弱了下去。她最终在一个小酒馆停下了脚步,在门口弯腰拾起一根翠绿的羽毛。
终于找到她了呀。
她笑弯了眼,推开浸着酒香的木门,在人声鼎沸中,她第一眼便看到了她。
彼时她正化作雀鸟的模样,紧紧抓着一只猴子的肩头。
凤翅紫金冠,锁子黄金甲。
她想,她的大将军与她,真是相配呀。
她敛着自己的气息,尽量不让仙妖发觉她的存在。她变出一些钱财,给了店小二,上了壶清酒,便在一个能看得到他们的角落中落座。
那只猴子的身边围坐了一圈人,有布衣百姓,亦有富贵子弟。周围的人极尽奉承,可猴子只是端着酒杯淡淡地笑着。他时常会用木筷在酒杯中沾几滴酒,然后送到他肩头缩着身子的小雀鸟的嘴边,看着她探头用喙碰了碰筷尖,又猛然缩了脖子钻进他脖颈的猴毛中缓着片刻才再出来。
“大将军,可娶亲了吗?”一个有些年长的男子试探性地问着。只见那猴子沉思良久,最终抬手将小雀鸟接到手心中,用食指从她的头顺至她的尾。
“不娶亲了,有她陪我便是足够。”
她托着酒盏,看着杯中的清澈映着自己的倒影,螓首蛾眉,巧笑倩兮。她还是第一次好好端详自己的面容,她侧过头斜眼去看自己的侧脸,发觉同她这几日见到的凡间女子比,她也是好看的。
只是比起那女子,倒是少了一些东西。
她看着那雀身,心里想的却是她的人形,又不知怎么就笑了起来。酒盏轻晃,她的面容又模糊起来。
她听到那猴子的方向突然有了一阵异常攒动的人声,她抬头去看,只见那猴子已拾起了兵器,正快步向自己走来。
她又抬手闻了闻自己的手臂,衣袖滑落,露出那花环。那猴子愣住了神,给了她喘息的间歇,她化作一缕青烟快速离去。
她想,无名仙君日日以鲜血滋补她的仙体,可真脏呀。
她不过是稍稍出神,便让他嗅到了一丝妖气。
后来,她又跟过那女子几次。
那女子除了去拜访无名仙君外,便是与她的大将军形影不离。
那女子常化雀身陪伴在他左右,从未现过人形。她不知道,那女子的大将军究竟有没有见过她的人身。
那般的明眸皓齿,袅袅婷婷,偏偏是她一个女人看了都觉得欢喜呢。
有那么一次,她跟随着她,被那只万年蛇妖拦了下来。
女子从无名仙君处打算回去,但在半路中,却被一道黑光打伤了翅膀。女子狼狈地跌在草堆中,化为人形愤愤地看着滑到她面前的巨蟒。
蟒蛇吐了吐蛇信子,也化为了人形。也并不是很难看,只是和她的大将军比,还是云泥之别呀。
万年蛇妖手中拿着一只金钗,谄媚讨好着女子,跟她说着随自己回万妖国做王后云云。
女子的脸霎时失了血色,捂着肩上潺潺流血的伤口,甩开他硬塞给自己的金钗,后退几步,想要腾云离去,却发觉蟒蛇的毒液已经顺着伤口蔓上了五脏六腑。
她捂着嘴猛烈地咳了几声,已是吐出了黑血。
万年蛇妖眼看女子没了反抗的能力,刚伸出手要抓住她要离开,却被在一旁观看的她拦了下来。
她化风一直跟在她身后,如今看女子落难,便涌至他俩之间,变作人形将女子紧紧护在身后。
“她已说了,对你无意,为何要总来纠缠她?”她瞪大了眼,口吻冷冽。
万年蛇妖能闻到她身上仙妖混杂的味道,上下打量了她许久,也没有认出她是何来历,只好化作一缕黑烟离去。
见万年蛇妖已经逃开,她转身将摇摇欲坠的女子抱进怀里,找了个僻静的洞口为她逼出毒血,医治她的伤口。
她本就是可治病救人的仙草,因而不消片刻,女子的面上就恢复了些红润。
女子靠在岩壁上,她掀开衣袖握上女子的手腕为她切脉,一对花环便明晃晃地露了出来。
“你是无名仙君的朋友吗?”女子认出她手腕上的是自己送给无名仙君的手环,顿时安心下来。
她仔细按触女子的手腕,知道她已经没什么大碍。
“算是朋友吧。”她沉思片刻,应了下来。
女子点了点头,又开口对她说:“我叫丝丝,是一只山雀。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是一根药草。”她诚实作答,想着她还是没有认出自己就是她当年寻找的那根真正的仙草呀。
听到她没有名字,女子有些诧异。但是想想,她是一根能济世救人的药草,又是无名仙君的好友,该是和无名仙君一个路数的神仙。无名仙君生来就没有名字,因而她无名,倒也不足为奇。
她伸手按压着女子肩上的伤口,钻心的痛楚让女子忍不住发出哼叫,但也只是一瞬间,她肩上的伤口便愈合了。
她抽回了手,攥了攥拳看着掌中温热的鲜血,刚想在裙上蹭下血污,那女子便从自己的腰间抽出一方淡粉的丝帕,抓住她的手轻柔擦拭着。
大片的血迹已经消失不见,只剩掌纹中的血丝还需要彻底用清水洗一下。
女子将手帕叠好放回怀中。许是看出了她的窘迫,女子又抽出一块白色的丝帕递给她,让她随身携带。
她接过丝帕,学着刚刚女子的动作,将丝帕揣进怀中。
“丝丝……是怎么写的?”她没有读过书,不识字,看着女子浅笑吟吟的模样,她想,她的名字写出来应该也是极美的。
女子握上她放在膝上攥起拳的手,抵着她捏拢的指尖,顺着掌心将她的手展平。女子抬起另一只手,在她的掌中用指腹描摹着自己的名字。
女子的指尖柔韧,划的她只觉痒痒的。但她不敢做动,乖乖地看着女子写下无形的字。
丝丝。
她合起手心,想将手上的余温紧紧抓在手中。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