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王府的后厅餐桌上。

    原是兴冲冲地进府,对王府之行心怀期待。可此刻的沐扬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即使姚七七命厨房精心制作的佳肴,此刻也嚼蜡似的,吃得懊恼极了。

    苏亦呈坐于沐扬身旁,他原本胃口不错,却也注意到了自家师兄自打回来就闷闷不乐。

    师兄平日里常骂他脸苦,如今瞧见了师兄脸上的苦,苦得都能融进菜里,苏亦呈优雅地嚼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

    姚七七坐在副主位,那双筷子早就不知该落在哪里。见两位客人都一脸的心不在焉,她安慰的话犹在嘴边,又斟酌再三咽了又咽,生怕一开口,再戳了沐扬的痛处。

    终于,在对方第十五次叹气后,姚七七和苏亦呈视线交错,又同时落在沐扬的身上,姚七七无奈道:“沐医师不要多想了,莫浪费王爷这一桌子心意。”

    苏亦呈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还是正襟危坐,很捧场地点了点头。

    沐扬闻言,僵直的身体哆嗦了一下,他好像忽然有了什么奇怪的敏感点,一听见“沐医师”这三个字,就直吸凉气。

    “唉”沐扬又是一声叹气:“七七,不是我说,这还是我行医以来第一次受这么大的委屈。”

    他虽然心乱如麻,却也还是叫她七七,想来也只是忧心这一件事,没有因此刻意疏远她。

    姚七七点点头,她心中自然也是偏向于沐扬这边的,一个时辰前沐扬拂袖而去,她留在清荷居也听了一耳朵。

    清荷居主仆二人口中的原委很简单,便是:沐扬借检查腿疾趁机抚摸殷莫婉的身子,欲行不轨。

    这件事在她眼中很是蹊跷,且不说检查腿疾怎能不加触碰,光是支走了作为第三人的她,便不对劲。

    沐扬是姜曦元为她特意请来的名医,还未开始医治便得罪了医师,这对殷莫婉也没什么好处。

    然而,这其中的原由,可能只有殷莫婉自己清楚了。

    殷莫婉十句话里九句是想留王爷陪着,那副受惊后的娇弱面容,论谁见了都无法拒绝,姜曦元便又只能留下陪她用饭,派姚七七来安抚这边。

    “王爷是明白人,不然也不会派我传话,劝你不要多心。”见沐扬仍在懊恼,姚七七又劝慰道。

    沐扬将手里的筷子往旁边一撂,又叹了声气:“哼,要不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我早就打道回府了。”

    “罢了罢了,说太多倒显得我小气,咱们这些行医的,不求人人理解,只求一个问心无愧。”

    沐扬深吸了一口气,将酒杯斟满,又向姚七七举起:“不管怎样,七七,这杯敬你。”他脸上堆起一个释然的笑:“虽只见过三面,我心里却也早就将你视为朋友。”

    “我沐扬从来不爱那些繁文缛节,可也不想给朋友带来负担,要是什么让你觉得别扭了,便只管提。”

    说罢,沐扬仰头,一饮而尽。

    姚七七见他努力释然,便也饮了一口。

    “侧妃,沐医师。”姚七七向门口一看,来人是王爷身边的胡椒。

    “王爷说,莫婉姑娘受了惊吓需要人陪伴,今晚他不能来了。”胡椒看着姚七七,见她一双大眼睛眨了又眨,表情中待着温和的笑意,耐心地等着他说完,侧妃是大家闺秀,对他们这些下人,也从不曾打断。

    这位侧妃对自家王爷是尽心的,王爷也有意亲近,他都看在眼里。

    侧妃的眼中那么纯洁,纯洁得连他都不想说一句伤害的话。

    闻言,沐扬摆摆手,他本就不在意这些,只是,重新斟酌这句话,他心头一揪,姜曦元的意思大概就是留宿在那个清荷居,可殷莫婉不是他的义妹吗?

    就算是亲妹,留宿这事,也是过于亲密了些。他新娶的侧妃就在这里,她会不会伤心呢?

    偏头看向姚七七,她一张脸笑得温暖,倒是并没什么异样。既然如此,沐扬也不多事,自顾自点了点头。

    听闻王爷不能来,三个人都卸下了些负担,原先心中总想着有什么事情未了,现下却轻松了下来,食欲自然也大好,连沐扬也多品尝了些。

    “吃饱了。”许久之后,苏亦呈又撂下了筷子,他的教养极好,苏家虽然不像姚家一般在太医院做医官,却也不是普通的商贾,从他往上有五代人究学药理,早就是有名的药学大家。

    他作为苏家次子,本是妾氏所生,后借养在嫡母膝下,亲生母亲去世时他已经到了八岁,面子上算嫡子,可无论是嫡母还是他自己,都很难培养出什么深厚的感情了。

    饶是大家之子,也很少有他这种清清白白之流。他的大哥,苏家长子苏亦哲便是个混浊之人,不仅常流连于烟花柳巷之中,还曾将苏家制药的账房搅得天翻地覆。

    在姚七七上一世,那个未出阁的风光年纪,苏亦哲也是最纠缠她最张扬的角色之一,却也是这样的人,深得苏家药学真传,除了品行不端,没有半点差池。

    苏家的祖业,有苏亦哲在,定是轮不到苏亦呈的。其实不仅继承这事轮不到他,那些制药的本事,想来也会对他有所保留。

    要不然也不会送他学医。

    姚七七最后一个放下筷子,看他拘谨的神情,心中不免泛上些怜惜,上一辈的内宅之斗,牵连一个七八岁的孩童,直至如今到了十七八岁,也能从这孩子身上看到些小伏邸的影子。

    那双经常半垂眸子注意到了她的注视,扭头对上了她的眼睛。

    他的眼神,并不像他年纪该有的那般纯粹,他眼底藏着极度的隐忍,却不似自愿,像浮躁了半生,又忽然归于平静。

    被他这双眼睛盯得难受,姚七七很快便移开了目光。

    想来也是,他就算是在苏府做了多年的小伏低,能在那种环境下成长起来,也定是有超乎常人的本事和心性。

    哪轮得着她来心疼呢?

    与他相比,她才更像是那个可怜之人。

    弯了弯嘴角,姚七七自嘲地笑了笑,偏头看苏亦呈,却见对方仍盯着她,只不过那目光从尖锐到柔和,最后他低下头,竟也化作一个微笑。

    他一直摆着一张臭脸,任何人都别想亲近一二。可笑起来竟是温润如玉,像停滞了多年的枯木忽然抽出了侧芽开了一朵鲜花一般,把姚七七看得出神。

    无关什么男女,无关什么情爱,是那股子清新劲化作了什么东西触到了她封存许久的坚硬内心。

    “七七,不早了,咱们也回去歇息吧。”沐扬有些醉了,他的耳朵泛上了血色,他说着,一手把上了苏亦呈的小臂。

    “走,咱们住得近,一块回去。”苏亦呈不动声色地扶住了不停说话的沐扬,沐扬顺势靠在他的肩膀。

    那具身子不矮,不似王爷那般健壮,更显清瘦。但此刻他把稍矮半头的师兄显得娇小,醉酒后乱动的人,也能稳稳接住,倒是个可靠之人。

    姚七七嘱咐了婢女几句,便挽着茶花几人,向自己的住处走去。

    这顿饭显然是吃了很久,现下月色已深,月光将几人的影子拉了老长。

    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情,姚七七回头向不远处的重桦轩看了看,重桦轩有这王府唯一的三层小楼,那幢小楼的三层有扇一人高的窗台。

    窗子大开着,从里面透出来明晃晃的烛火光来,在她回眸的一刻,窗边有个人影闪过。

    只有一瞬的恍惚,姚七七似乎看见了那人影是奔她而来。

    再定定神看去,却并无一人了。

    讪讪地回过头。

    重桦轩是姜曦元的住所,也是王府的中枢之地,他若什么时候不在那住着,灯火通明也不是什么怪事。

    而她,却在期待什么呢?

    思绪好像还在外头,两条腿已经带她走回了自己的院子。

    “咦?那是怎么回事?”

    离得老远,茶花就发现了件糟心事,原本应当摆在姚七七屋里的那张小床,不知怎得出现在了碧梧阁院外的那片草地上。

    枕头被子都不见了踪影,不知是何人何时竟做了这样的事。

    “奇了怪了,菁梦是在屋里的,她行事小心,定不会让人随便碰了侧妃的东西。”菁芸也露出了不解的神色。

    还是姚七七宽容地摇摇头:“可能是床有什么问题罢,明日叫内务部来修便行了。”

    主仆三人进了门去,见菁梦正若无其事地清扫院子中的积雪。

    向屋子里望了望,姚七七发现,不仅原本放床的位置端端正正地摆了一张新床,这屋子内的陈设也多了些许,尽是些华贵的好东西。

    “菁梦姐姐,这是怎么回事。”

    茶花还没注意到屋里的变化,指着外院的可怜小床,问道。

    菁梦还未来得及开口,姚七七便听见了身后有些细小的声音,自打姜曦元带她修行后,她的感观,清明了不少。

    回眸看去,那抹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院口,朝着她的方向,眼神柔软。

    姚七七随着沐扬饮过两杯,此刻觉得自己是微醺眼花,再转过头,三个丫头已经捂着嘴知趣地回了房。

    他是真的。

    可他不是在清菏居陪着殷莫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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