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凝今日穿了双新鞋,美则美矣,硌脚的本事也是相当厉害,走多了路,仿佛有个小人拿着锯刀在她的鞋里作乱。

    她疼得遭不住,见前头僻静处有个足有两人高的假山,于是一瘸一拐地走过去,预备躲在那后头将鞋脱下来歇歇脚。

    等她龇牙咧嘴地绕到假山后,满脑子都只剩那句“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1,实在太应景。

    谁能想到磨破双脚都遍寻不到的太子殿下竟然清清静静、悠哉游哉地躲在这假山后头,背对着她,不拘小节地坐在一方奇石上,低着头看着池水,双臂微微动着。

    宋清凝踮起脚尖轻轻靠近,终于看清他的动作——右手漫不经心地拂着水,在光下湿漉漉的发亮,一圈圈涟漪自他手下荡开,他却垂头看左手手心里一捧水,里头有两只圆润的科斗。

    那些泼天的喧嚣,煽诱的权色,虚泛的浮华,通通沾不上他半片衣角,倒是斑驳变幻的树影,枝头拂落的花瓣,能在他衣上作画。勾唇浅笑时,连风也温柔。

    她之前见他时,他永远像根绷紧的弦,哪见他如此舒坦松弛的,好似没有烦心事的模样,不由得贪看了几眼。

    沈昂忽然觉着天色暗了下来,抬头一看,日头还是那样耀武扬威的炫目,不由得怔愣,蓦地反头,正对上一张极“精彩”的脸孔,手里科斗“啪嗒”一声掉进池子里游走。

    宋清凝见状笑了,艳红的唇咧开。

    太近了,殿下的反应怎么说呢,眼里的意外,迷茫,惊艳,贪慕全都一清二楚,那瞠目结舌的傻样,拧起的脖颈,喉头不自觉的滚动,连手上的科斗都掉了,这些反响都正中她的下怀。

    这头沈昂腹诽:上回我记得,她是未曾伤到脑子才对不,那块淤青。

    他又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在心里肯定:极有可能。

    她悄悄清了清嗓子,微微侧过头,换了个自认为最动人的角度,柔柔地唤了声:“殿下。”然后细细观察他的反应。

    只见他眨了眨眼,眼睫在脸上投下细密的阴影,毛茸茸的惹人心痒,然后故作冷漠点了点头,转过头去。

    宋清凝心想:他定是害羞了,我要趁热打铁,让他再害羞一些才好。

    于是紧挨着他坐下来。

    她的裙子勒得紧,坐下极为费力,过程极为漫长,沈昂哪晓得这层。他只知道这般大的池子,这女人非要挤着他坐,这便算了,还示威似的放慢动作,撅着臀一点一点地坐下来,甜腻的脂粉气味一股脑地冲进他的鼻腔,此举在他眼里,与刑罚里头的凌迟无异。

    他皱了皱眉,到底还是忍了下来,她的脑伤虽非他所致,但终究还是有些干系,他总该担待些。

    宋清凝屁股终于挨上石头,长松一口气,随即偏头看向沈昂:“殿下看起来心情不错,可是有好事发生?”

    沈昂微微挑眉,暗道她脑子不好,但着实敏锐,想着此事也有她父亲的助力,便开口道:“江南诸州洪水尽退,虽然暂时百废待兴,满目疮痍,但百姓已着手重建家园,恢复生产,流民逐渐安定,疫病得到抑制,一切都在慢慢回归正轨,的确是天大的好事。”

    宋清凝痴痴地望着他,他说话的语气不疾不徐,一双上挑狭目似揉碎星辉月影,粼粼波光映在他消瘦下颌,神情柔和,令人沉醉。

    “殿下一定很辛苦吧,虽说我不懂朝政,但从我爹前阵子忙得夜不归宿的情况来看,水患一事该是恼人得很,殿下定是费了好一番心血,才有如今的成果吧。”宋清凝不掩担忧,他为百姓欣喜,她却只关心他。

    她自小生在狐狸洞,还未懂事,又投进了相府千金的身子里,在花攒锦簇长大,见识短浅,心性单纯,哪晓得什么人间疾苦,小小心胸也就盛得下那么寥寥几个顶亲近的人,不似沈昂高瞻远瞩、胸怀天下。

    她灼人得很,不仅目光灼灼,头上四根金钗在日头下金光闪闪得简直像四个狐假虎威的假太阳,令沈昂稍一偏头便要被强光刺激得眼眶湿润,他不想一副对她的关心感动到两眼汪汪的模样,只得向另一侧微微别着眼:“本宫无碍,倒是辛苦尚书令大人亲自南下主持大局。”

    “都是自家人客气什么,我爹高兴还来不及呢。若有本事为殿下分担一二,我也愿意下江南。”宋清凝说的真心话。

    远在江南治水的宋仁投狠狠打了个喷嚏,他原本正在一片狼藉的灾区亲自勘察房屋和作物受损情况,这才登记了几十户,手下来报有一大批百姓莫名出现发热和腹泻的情况,他又匆匆前往,整个人疲惫不堪,一口热饭都没吃上,哪晓得自家女儿倒替他客套起来了。

    沈昂则被这个脱口而出的“自家人”惊得不知所措,他动了动唇,复又阖上,伶牙俐齿的太子殿下一时间竟不晓得说什么才好。

    他这边正纠结着,忽见宋清凝低头俯身,凑近了他的腿,还一副要上手的样子,他连忙将腿收了收,惊疑不定地问:“你这是作甚?”

    宋清凝却迷茫地望着他,红唇微张,从他这个角度能瞧见里头粉嫩而湿润的舌,她坦然答:“我瞧瞧殿下的腿好了没有。”

    沈昂蹙起眉头,匆匆将目光从她的脸上别开:“早已无碍,你不必担忧。”

    宋清凝怔怔地看着他微红的耳尖,躲闪的眼神,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在害羞。

    殿下今日真是,怎的又害羞了,果然人靠衣装,定是她今日太好看了些。

    她正咬着唇娇羞地摸着发髻,欲悄悄地往沈昂肩上靠一靠,这才倚过去,身边一空,她不慎“哎呦”一声扑在石上。

    沈昂硬邦邦道:“本宫还有要事在身,便不奉陪了。”

    见他起身,她不由得愣住,随即又笑开:欲擒故纵,呵,这招她才刚刚用过。

    她也跟着起身,又费了好一阵功夫,等她终于满头大汗地站起身来,哪里还有殿下的身影呢。

    她顾不上脚疼一路寻找,结果在一棵盘根错节的参天古树下,找到了她心心念念的太子殿下和一看便精心打扮过的齐砚语。

    这便是他说的“要事在身”么?什么欲擒故纵,分明就是有了新欢!

    宋清凝气冲冲地走近,只见齐砚语一袭藕荷色烟云蝴蝶裙,丝绦束纤腰,翡翠呈皓腕,烟眉水目,凝脂丹唇。一头青丝盘了个精巧的随云髻,只一支飞凤鎏金银钗点缀,却仿若漫天光华都盛在这小小一只蹁跹振翅的凤凰里头,衬得她烨然若神人。

    她怔怔地看着齐砚语,又低头看了看浓妆艳服的自己,再想到沈逸之的话,和今日的种种,她忽然间顿悟了,下巴不再高抬,脊背也一点点弯起。她鲜少有自卑的情绪,此刻却恨不得立刻将自己藏起来,谁也看不见才好。

    可她还是生了根似的傻站着不动,没由来的倔强。

    只见齐砚语抬手轻抚银钗,身后柳绿花红、百花争艳,全都不敌她低头一刹那的娇羞。

    她说:“多谢殿下,这钗子,砚语很喜欢。”

    宋清凝终于恍然大悟。

    她与松风水月般的太子殿下站在一块,才像是郎才女貌的一对璧人,自己只是在他们的感情里兴风作浪的挑梁小丑,多日种种,全是她自作多情罢了。

    她心下戚戚,醒悟后,往日的蜜糖都碎成了玻璃似的糖渣,她的心滚在上面,有种针扎似的苦楚,并不剧烈,只是一阵一阵的难捱。

    忽而脸上也传来针扎似的痛感,她有些纳闷,原来心疼极了还会上脸么,可怎么耳边还有“嗡嗡”的声响?

    她抬眸一看,好几只肥圆的蜜蜂在她头上绕。

    !

    她今日戴的鲜花,擦的香粉,一身招蜂引蝶的妆扮,未得太子青眼,倒是便宜了这群蜜蜂。

    她舞袖驱赶,蜜蜂却越来越多,眼看便要蛰她满头包,她顾不得等沈昂回应,脚底一抹油,溜了。

    自然也就没听见沈昂的这句“同本宫无关,你要谢便去谢皇后吧”。

    “臭蜜蜂,我已经够倒霉了,别再跟着我了,啊——”

    她一路跑,慌不择路地在众人眼皮子底下跌进酒池里,她一只旱狐狸,又不会浮水又不会喝酒,在池子里扑腾不休。

    “有人落水了!”

    沈逸之本在和美人调情喝酒,好不惬意,听到这话连忙放下酒壶欲去凑一凑热闹。扒开人群一看,只见一个乱七八糟的宋清凝在酒池里吱哇乱叫,沉沉浮浮。

    沈逸之怒问:“为何还不救人?!”

    旁观者答:“三皇子压着呢,不让救。”

    沈逸之闻言扫视一圈,果真见沈临站在对岸慢条斯理地脱衣脱靴,准备来个英雄救美。

    沈逸之啐道:“等你他娘的脱完人都沉底了!”

    只见他纵身一跃,众人惊呼,然后……两只旱鸭子一起在酒里扑腾。

    沈逸之一时情急竟忘了自己更加不通水性。

    等从天而降的沈逸之也在酒池里“咕噜咕噜”,沈临终于将另一只靴子拔了下来,刚摆好一个漂亮的下水姿势,又一个从天而降的齐砚钧跳进酒池里,一手一个,毫不费力地将两人拎上岸。

    气得岸边的沈临一脚将靴子踹得老远,谁晓得他这短短半柱香的心情有多么的跌宕起伏——

    哈哈哈老天有眼,在他生辰当天送一份如此大的贺礼,他自然要好好珍惜,来个英雄救美,最好是一举拿下宋清凝被沈逸之截胡……哈哈哈草包一个,继续英雄救美……娘的,被齐砚均截胡

    沈临脱得已经不方便到处走动,只得不尴不尬地又将衣服一件件穿回去,除了那只不见踪影的靴子。他气得快要七窍生烟,往酒池里一跳怕是要将整个宴会都烧个精光。

    这头,宋清凝和沈逸之湿淋淋地倒在岸上,鹤清贡将宋清凝本就乱七八糟的妆容冲得更加乱七八糟,形容似鬼。

    鬼:没这么丑过。

    偏偏她还灌醉了,不停地打着酒嗝,在天旋地转中一爪子拍在身旁沈逸之脸上:“阿弥,你真好嗝,怕我一个人丢碾,还故意跳下来陪我一起丢。你是我一辈子嗝好兄弟!”

    落酒鸡沈逸之心如死灰:老子一世英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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