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困啊,好香啊,好困啊,好香啊好饿!
沈昂立于榻边,垂眸看辗转于梦境中的宋清凝。看她又长又卷,像两把小扇子似的颤个不停的眼睫,看她薄薄的眼皮下滴溜转的眼珠,看她就是不醒,一副要赖到月落星沉的架势,转身到灶屋拿了条油炸小黄鱼放她鼻子底下轻轻划拉。
她登时教这香味攫住了,小巧的鼻尖寻着鱼的方向嗅个不停,含着下唇津津有味地吮吸,像只未断奶的小猫儿,几乎要随着他的动作直起身来。
才拿小鱼逗了三个回合而已,宋清凝浑身一颤,便睁开了眼。
她歪着头仰躺着不动,青丝凌乱,额角蕴着薄汗,含着唇不出声。
身子倒是醒了,就是脑子看着还像在睡着。
沈昂气定神闲地等着,等她用迷茫而柔软的,毛茸茸的,类似于小羊羔的眼神,呆呆地凝睇他将近半盏茶的功夫后,忽而嘴巴一瘪,鼻子一皱,挤出一个要哭的表情,向他伸手要抱,他便知道,这会儿脑子也真正清醒了。
沈昂淡淡问:“醒了?”
“殿下我好害怕。”
沈昂挑眉:她的处事作风活像吃过雄心豹子胆的,怎会害怕?定是想骗他抱她。
心里不大当回事,但他还是问:“怕什么?”
“我怕再也见不到你了。那天晚上你一动不动的,我和你说话你也听不见,怎么都没有反应。”说着说着她眼眶便红透了,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沈昂想过她会说怕黑,怕死,唯独没想过她会说害怕再也见不到他,胸口柔软处猝不及防中了一支温柔箭,方才那点气定神闲登时垮了一半。
“我这不是好好的?”他向来不擅长同女子相处,手足无措地看着豆大的泪珠从那泛红眼尾滚落,一时找不着帕子,他便用衣袖,轻轻地,在她颊上沾一沾,那动作轻柔得像是害怕弄皱一张纸,惊动一只鸟。
他不知道,他越是温柔,宋清凝就越是委屈。
“好黑好黑,我一直摔跤,将你在地上拖……”宋清凝颠三倒四地说着,眼泪越说越多,逐渐演变成实打实的嚎啕大哭。
宋清凝是何人?动物秉性、锦衣肉食和溺爱无度共同作用下的典型产物,素来从心所欲,举止自专,活了十几年还不知“忍”字怎写。
她平日哭得少,只因相府的日子太舒坦,真正让她伤心的事极少。以至于一旦扯了架势,活似开闸泄洪一般,不将眼泪流干是止不住的。
沈昂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在宫里,梨花带雨的妃子他见过不少,恸哭流涕的臣子他也见过不少。这样小孩耍赖似的,教人一眼能看到完整的喉核1的哭法他还是第一回见。
他甚至能判断她咽喉红肿,或许染了风寒。
沈昂无法,只得穿过她的肋下将她揽起,一遍一遍轻拍她的背,用平生最温柔的语气哄着:“拖就拖吧,难为你了。没事的,没事了啊。多亏你,咱们都好好的,你”
他是真的想好好夸夸她,但他从未如此夸过什么人,实在是有心无力。
一堆词汇在他肚子里打转,半晌,他才道:“刚柔并济,有木兰之风。”
他有意哄她开心,拿她和木兰作比,没成想她还是哭得厉害,一丁点期望中的开心都没有,颇有些沮丧。
等他感觉胸口凉嗖嗖的,低头一看。
好家伙,这小人儿还挺有本事,哭湿了他胸前三层布料。
痛哭一场后,宋清凝连日的不痛快都随着泪水消散,心神恍惚地窝在太子殿下怀里打哭嗝,睫毛粘成一缕一缕的,眼尾像勾了一笔水红。怔怔地伸出一截粉舌舔了舔嘴角,咸咸的,舔完又忍不住翘了翘嘴角,悄悄蹭了蹭沈昂的胸口。
在做梦吗,她现在躺在殿下的怀抱里唉。
沈昂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见她偷笑,知她是缓过来了,遂打算在不知不觉中抽手。
但粗神经的宋清凝在某些方面又敏感得很,当即发现了他的意图,将他抱得更紧,并试图将爪子“不小心”蹭到他衣襟里去。
沈昂无奈,正想将她不安分的小爪子掰开,那木门“吱呦”一声,方怀正不大好意思地推门进来,手里端了药碗,瞟了眼难舍难分的俩人,咳了声,戏谑道:“你们两口子真是腻歪得紧,等你们等得药都凉了,喝完药再继续吧啊。沈公子,先喂你娘子喝药吧。”
“啊?”宋清凝傻乎乎地发着懵,她懵方怀正的误会,更懵沈昂的默认。
她怔怔地对上沈昂坦然的眼神,忽而福至心灵,更放肆地依偎在他怀里,懒懒地朝他撅起嘴:“相公,你喂奴家喝吧。”
沈昂一个激灵,好险没将她失手推下床。
“闻着还行,呕没事,这点苦,不算什么呕!你帮我捏着鼻子。”
等宋清凝龇牙咧嘴地灌完一碗又苦又腥,神似癞□□汁的汤药趁机同沈昂撒娇时,方怀正已自觉拿着空碗出去并替他们关上了门。
“礼不可悖。”
沈昂一皱眉她就怕了,不敢将这小古板逼得太过,从善如流地从他身上下来,嘻嘻一笑:“我演技还不错吧。”
沈昂淡淡睨她一眼,又冷又傲,“还挺机灵。”
宋清凝教他这一眼看得腿软,面带羞赧,轻轻开口:“下回再有这种需求尽管找我,扮你的小娘子我再合适不过了,我已在心里、梦里,预演了上百遍。”
沈昂心里一紧,眉心又有攒起的趋势。他叹了口气,才张口便被宋清凝虚虚掩住了。
她知道他想说什么,她不想听,也不愿看他这副模样,好似她是他的烦愁一般。
她颓然撤回手,再望过去时带了点乞求的神色,光影浮动间,尚在病中的面容有种清婉的韵味,格外动人。
此处的确不是详谈之地,沈昂在心里发愁,半晌,他又决绝起来。
她是他的孽缘,是情劫,他们之间终是不会落得善果,回去之后得彻底断了。
宋清凝的确患了风寒,据她所言,头晕乏力还畏冷,需要沈昂抱着睡。
沈昂的辩白还未排出个先后顺序,她已抱着被子一点点栽倒下去。他将她轻轻放平,推开木门走了出来。
一阵和风扑面,绵绵的,蕴着水汽和草木的芬芳。入目皆是绿意,眼底有什么亮晶晶的闪着光。
沈昂低头一瞧,门前一条小溪潺湲,清澈透亮,偶有桃花瓣空游其间。晖光映照下,如有金箔烁烁。
当真是依山而建,傍水而居,好一派怡然自得。
顺着溪流往下看,那里蹲了个人,背对他忙碌着。
“方兄。”
“唉。”方怀正正杀鱼呢,手里一条鳜鱼开肠破肚地等着,回头见沈昂从屋檐阴影下慢吞吞地挪出来。受伤的右腿使不上劲儿,有点跛,却丝毫不影响他周身的气度。
“伤了腿便好生坐着,出来晃啥?”他将内脏掏了个干净,把鱼肉往水里一浸,那腥血便被溪流带走了。“过两日大集,我下山换些酱醋布匹,你有要带的么?”
“有”,沈昂露出个清浅的笑意,“劳你替我到西市归远街转角的云琢斋捎个信。上山久了,免得家里人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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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了?”昭华殿内,沈临披发斜坐,臂上正盘着一条火赤链,蛇身直立,嘶嘶吐信。
“是”,蛇忍颔首,“据说昨日回的宫,夜里召了太医。”
“昨日回的宫,今儿才得到消息。你的人当真是昏聩无能啊。”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好似巴掌重重扇在蛇忍脸上。
事关太子安危,太子那边自然会加强防备。蛇忍沉默地接了这一巴掌,掀袍跪下,听沈临漫不经心问:“这样也没死成,莫非真有王气保佑不成?”
蛇忍闻言抬头,只见沈临吊着眉峰,晦暗的眼神比毒蛇更危险。
蛇忍避其锋芒地低下头,瞎了五年的右眼又开始隐隐作痛,“一时走运罢了,何来王气一说。”
屋里静默了好一会儿,一时间只听得“嘶嘶”的声音。
沈临好似没生气,一遍遍捋着火赤链滑腻的鳞片,“好在沈昂失踪这几日,父皇将他吏部的职权移交给了本宫。沈昂假清高,不屑于结党连群,朝中除了那些整日嚷嚷着“嫡庶”的老迂腐,和自以为能有所作为的寒门子弟,外加些只知道打仗的村野匹夫,没什么可用的人。可老迂腐又不喜他激进的做派,寒士势力薄弱,啧啧”
“殿下经文纬武且身体康健,皇上自是看重殿下的。只是惮于皇后,不得不有所妥协”
当今皇帝过去做皇子时排行老二,上头有个出身高贵的太子大哥,后头跟着个和太子一母同胞的三弟,这皇位原本轮不到他一个不受宠的庶子来坐。
可谁叫清和郡主属意他。娶了清和郡主,等于得了整个侯府和侯爷附庸的助力,这才使他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顺顺当当登基称帝。
当年骄矜明艳的清和郡主已变成如今雍容华贵的皇后娘娘,她一力拥护的夫君登基后,因忌惮外戚权柄,对登基前的党羽反戈相向,雷厉风行地将先帝的朝堂清扫为贞德帝的朝堂。
贞德元年,门阀官宦纷纷倒台,午门前鸣冤声不绝,一时间人人自危。如今老侯爷隐退了,膝下二子为国捐躯埋骨边疆,侯府地位还在,只是势力已大不如前。
沈临心想:自己的母妃,虽得圣宠,早早封了贵妃,享尽荣华富贵,却因出身卑微,始终被皇后压了一头。如此情形,不正契合父皇当年!虎父焉有犬子,或许他也能效仿父皇,好好在这夺嫡之役中一展身手。
蛇忍的无波无澜声音在空荡的大殿上徐徐响起,正中沈临心事:“殿下是时候在士族中挑个贤德的正妃了。”
沈临挑着眼睨了他一眼,多情目里野心流转,“你说的在理,本宫这就去给母妃请安,让她好好替儿子操心一番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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