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宋府内院的海棠开了。

    谁人不知当朝宰相宋仁投,一个顶有名的痴情种,亡妻十三年,再未另娶,独自抚养爱女成人。只因妻子恋花如痴,便亲手植了满院的海棠,日夜悉心照料。

    如今,这院子里西府海棠还睡着,层层叠叠的垂丝海棠已绽了花苞羞答答地垂着。花丝摇曳,秾丽锦攒,近看似胭脂点点,远看如彤霞漫天,曼妙得很。

    花枝下坐了个相得益彰的身影,垂头托腮,手里捏着一截干枯的红豆杉。

    在宋清凝盯着那枝红豆杉叹了今日第三十八次气后,小绿终于忍不住开口抱怨道:“小姐,您到底看上他什么了?一没钱,二没权,三没才华,四没见识,况且人家还有相好的,您说说您这是犯的什么傻。”

    宋清凝站起身来,囫囵拍了拍屁股,露出一张不逊海棠半分颜色的脸孔,“图他土,图他抠,图他不洗澡行了吧。”

    小绿追在她屁股后头道:“那您还——”

    宋清凝打断她:“你不就这么想的嘛。”

    小绿苦口婆心道:“不是奴婢对他有什么偏见,大伙都这么想。您知道这几日府里的流言都传成什么样了么?他们说说、说您……”

    她顶着一张大红脸磕磕巴巴,半晌叹了口气,“奴婢真说不出口。您要是真喜欢那样的,”她朝宋青凝奋力挺起胸膛,粗犷地锤了锤,“骠骑大将军的嫡子齐砚钧齐大公子,不比他强多了?”

    宋清凝看着她穿一身藕荷小袄,做那样粗鄙的动作,“噗呲”一声笑了,提醒道:“齐将军与我爹好比鸡与百脚,可是死对头。”

    “那也比您跟马成卓处好啊。”小绿一看宋清凝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就来气,忽而灵光一闪,“您就算不为自个儿考虑,也得为他想想。您是主子,下人们不敢在您面前造次。可他呢,您知道他们怎么说他么?”

    她清了清嗓子,叉着腰恶声恶气模仿道:“不过是一条看门狗,还真把自个儿当主子了!”

    “谁说的?!看我不掌他的嘴!”宋清凝柳眉一竖便要叫人。

    小绿见状一把拉住她,“您能掌他们的嘴,您还能管他们想什么不成?这事其实好办,您管好自个儿就成。”

    宋清凝看着一脸愁容的小绿,知道她是真为自己着想。可是她也没法跟她解释,她不是喜欢那人高马大的家将,但她还真就非他不可。

    她原不是宰相府大小姐宋清凝,而是一只小银狐,上头有三个姐姐、一个哥哥。她娘亲和姐姐的魅术在族中都是排得上号的,就连哥哥也是远近闻名的男狐狸精。

    只有她,既不妖冶,也不娇俏,性子大大咧咧,忒不拘小节,像个臭男人。因此,她娘给她取名为阿楠。

    虽然她娘老疑心生产时女儿给别的狐掉了包,但对她还是一等一的纵容,以至于她快成年还未掌握作为一只狐狸精该有的基本技能,没少被其他狐狸明嘲暗讽。

    银狐族历来有一项传统,便是成年后要俘获一名命定男子的真心,听他真心诚意地说出……咳咳,那三个字。

    于银狐而言,这是一项历练,一个机遇,也是一段不可避免的劫难。若通过之,则可化形成精,延长寿命。若通不过,便沦为一只普通的狐狸活那么短短十年。

    待阿楠鸡飞狗跳地长到一岁,她娘亲,一只很有本事的狐狸精,左挑右选,将她投到新丧的宰相嫡女的身子里。她便作为十二岁的宋清凝于宰相府开启她的历练,继续宋清凝不能继续的人生。

    她的便宜新爹,也就是当朝宰相,大名宋仁投,生得五短三粗、其貌不扬。宋清凝是他与发妻的独女。她这个娘死得早,所以这爹爹疼她疼得紧,当成个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摔了的大宝贝,因而宰相府这几年将她养得珠圆玉润,性子也比在狐族时更为娇纵。

    她曾问过她亲娘,如何知道那命中注定的男人是哪个?

    她娘说到时候就知道了。

    她原本还在想这个“到时候”是到什么时候,万一到她年老色衰的时候再指示她去诱惑皇帝,她不如直接找个井投了算了。

    结果第五年,府上招了一名身材魁梧的家将,她见到他的第一面,便对着他勃发的肌肉狠狠地流了鼻血。

    这定是狐仙赤/裸裸的指示!

    她当即确定肯定笃定,他就是她命中注定的那个男人。

    自那以后,宋府众人眼睁睁地看着成日斗鸡走狗,没个正形的大小姐忽然对府上人事工作上心起来,整日不是视察家将训练,便是观察其食宿情况,一副体察下情,关怀备至的模样。

    莫名其妙的众人:大小姐终于要当家了?

    惴惴不安的管家:我得抱紧我的饭碗。

    老泪纵横的宋仁投:我这败家女可算开窍了。

    直到宋清凝成功打入家将内部,没一点小姐架子地与一帮大老爷们儿划拳吃酒、打成一片,画风偏得不能再偏。宋仁投这才意识到:虽说自己这女儿平日里处事作风是豪迈了些,但到底还是个未出阁的黄花闺女,这传出去名声还要不要了,人还嫁不嫁了!

    宋清凝一脸无畏:“正好嫁马成卓咯。”

    闻言,宋仁投又惊又怒,狠狠心将宋清凝禁了足,并将马成卓等一干家将调到乡下的庄子里去。

    不过这不是最令她沮丧的,若她有心,老爹的禁足令拦不住她,宋府到乡下的距离更不是问题。

    问题在于,马成卓不咬她的钩啊。

    她对他嘘寒问暖,他置之不理;她冲他暗送秋波,他视而不见;她与他称兄道弟,他连连推辞。

    正巧这档口夫子教了《相思》,她还折了枝红豆杉赠他明摆着寄相思。

    她这边殷勤献得人尽皆知,他只来一句:小姐,您的情谊小人无福消受,小人有相好的。

    得,她这狐生第一回勾搭便失败了。

    宋清凝纠结半晌,无言地拍了拍小绿的肩,自个儿往房里走。

    一时沮丧,想着自个儿可真没用,哥哥姐姐勾引人如吃饭喝水一般简单自然,到她这浑身解数使完连个近乎也没套上;没走两步她又自个儿灿烂起来,心想:到底人马成卓有相好的,此次失手同她的本事无关;一会儿又愤愤不平地想:人家都有相好的,那位月下老狐还将他指给她,缺大德了。

    小绿落后半步缀在其后,看着宋清凝短短几步之内,脸色变了不下十次,暗道不好:小姐这是受到打击太大……傻了?

    正要进房,宋清凝一对灵敏的狐狸耳忽然捕捉到一阵窃窃——

    “小姐十二岁那回病好后,性子突然伶俐许多,怎的突然又傻了?”

    宋清凝:?

    “就是,路都走不稳了,每日在同一处能摔上八回。”

    宋清凝:勾引人的手段罢了,不懂就不要乱讲!

    “我说她怎的傻得瞧上那姓马的。大人相貌不佳,好不容易得了个看得过去的女儿,不得作联姻之用么?”

    宋清凝:谁是看得过去?眼睛不要去捐了!

    “哪里选得了妃啊?相貌倒还在其次,人家大家闺秀知书达理。她倒好,琴棋书画样样疏松,无才无德又游手好闲,比纨绔还纨绔,谁家缺祖宗啊?”

    这些话听得她火大,照她的性子,本该将这些碎嘴子骂个狗血淋头。

    可她虽不愿承认,但人家说的,的确有那么点道理。

    况且她本就没有里子,在这她倒追人的当口,连面子也丢了个精光。

    小绿跟着宋清凝莫名其妙地定在门槛上,她听不见那些个闲言碎语,看着咬牙切齿的宋清凝心惊胆战地想:改日得请大夫来瞧瞧。

    翌日下了点雨,如烟似雾,绵绵的,携着杏花的香味。也不必打伞,最多润润发梢,不会打湿便是。

    这雨雾将草木染了层新绿,养眼得很。宋仁投因这绿意心情大好,一路拂开垂柳重帘,穿过荷池曲径、乱石亭桥,来到庭院深处藏着的一栋被花枝簇拥的绣楼前。

    驻了足,想想里头住着的人物,他只得苦笑着摇摇头,也不知这般僻静清幽之所,如何能养出那般娇蛮任性的魔王来。

    他正想着,人还未走近,骂声倒先传了过来。一把嘶哑尖利的嗓子凭空响起:“杀千刀的王八犊子,还不快给小爷喂食。”

    宋仁投寻声望去,原来那飞檐斗角之下吊着只玳瑁笼子,里头一只黑黢黢的巧嘴八哥正扑腾不休。

    他先是感到莫名,回过神来便怒不可遏,他堂堂一朝宰相怎能教一只畜牲羞辱,于是快步走近,伸手将那笼子一把拽下。

    这八哥猝不及防地一头撞在笼壁上,嚣张气焰被当头浇熄,立即瑟缩着改口道:“大人恭喜发发,平安大吉。”

    这鸟惯是个欺软怕硬的,平日仗着宋清凝的宠爱欺压下人,没成想今日竟碰上个硬茬。

    宋仁投拎着笼子,气势汹汹推门而入。动静挺大,但宋清凝充耳不闻,斜倚在塌上拿本话本看得津津有味。

    他正欲发作,忽而发现她今日难得穿了件粉霞锦绣藕丝罗裳,十分讨喜。许是才起呢,懒懒地垂着眸,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素净得很。发也未束,绸子似的铺了一身。

    才看两眼,气便消了大半。他叹了口气,心道:亲爹来了都敢晾着,有这样恃宠而骄的主子,八哥娇纵无礼也不足为奇了。

    见她一直没个反应,宋仁投清了清嗓子,故意板着脸,问:“宋秋波,知错没?”

    “错了错了。”宋清凝正忙着往嘴里枣泥糕,话回得含糊。

    好在宋仁投也不指望她真心认错,便顺着她敷衍的台阶下了。

    “你既诚心认错,我今日便解了你的禁,明日同我去赴皇后的赏花宴。”

    “我想了想,还是没明白自个儿何错之有,您还是继续拘着我吧。”宋清凝抬手将长发撩到身后,头也不抬地继续看她的话本。那样的宴会,觥筹交错间尽是些浮在面上的虚与委蛇,教人食不知味,忒没意思。

    “你不去,我立刻把你这只八哥给掐了。”宋仁投威胁道。

    闻言,宋清凝终于舍得分个眼神给那瑟瑟发抖的八哥,“这鸟好赖不分,我昨日好心喂它喝水,它竟啄我。掐了好,我正好换只乖顺的。”

    八哥见势不妙,又开始“恭喜发发”地叫唤起来。

    宋仁投将笼子随手一扔,那鸟“嘎”一声没了声响。他在她面前也没个宰相架子,自个儿搬了凳子坐她塌前,耐着性子哄诱。

    “古人云:‘万紫千红总是春’,这几日正是御花园百花齐放的时候,不想去瞅瞅?”

    “不去。”花之于宋清凝,犹书之于狗,琴之于牛。

    “听说明日宴上有胡旋舞,西域舞种,咱去开开眼?”

    “不去。”她拨开他挡在书上讨嫌的手。

    “上个月东洋使臣献了两个东洋名厨,正用作此宴主厨,你不去,平常哪有这样的口福?”

    “……”

    宋仁投见她态度松动,继续循循善诱道:“你明日同我去,我便给你聘了周尚书家新生的‘金丝虎’来。”

    宋清凝闻言不由得喜上眉梢,伸出一只裹着枣泥的小手来同他拉钩:“一言为定!”

    她去年去尚书家赴了其生日宴时,对他家一只虎头虎脑的橘猫一见钟情,怎奈周尚书爱猫心切,不肯割爱。惦记了一年,这不,前几日终于听说那橘猫生了一窝通体金黄的“金丝虎”,教她心痒难耐,正琢磨着抱一只来养。

    想到宋清凝从前的种种壮举,宋仁投又不放心地嘱咐道:“不过你得答应我安分点,少给我丢脸,否则我饶不了你。”

    宋清凝笑得谄媚:“好说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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