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音诃安行事可称雷厉风行,她既然拿到了自己要的东西,便也没有再耽搁,第二日就已经以“楼夷生变、她作为王妹必须回去一趟”的理由离了乌戎。

    按照她的说法,这一趟,她得先到楼夷去,联系上自己的哥哥——楼夷的王位交替也并不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这么看来海音诃安的行事风格也算家学渊源。总而言之早在钟繁微来到草原上之前,楼夷老王就已经被迫退位,只能在王宫里养老。如今在位的楼夷王则是海音诃安的三哥,除此之外,她还有好几个哥哥在楼夷之中各有职位,无论是从私交还是从楼夷的利益来看,他们都不该拒绝借兵给她——然后前往大越边境,用钟繁微的亲笔信再借一队大越人,最后才是回返乌戎,正式开始她的谋权篡位行动。

    这件事情尽管不算很危险,但是确实繁琐且麻烦,更别提其中路程也得耗费许多时间,虽说海音诃安为了效率已经将队伍精简到了极限,也就是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带了三匹用来轮换的马便孤身上路,除此之外谁都没带,但来回三处地方依然需要耗费不少时间。

    这段时间中,在钟繁微的要求下,身处乌戎的大越人一个个都谨言慎行降低存在感努力绕着固德吉勒走,生怕惹了这新王的眼又出什么事。尽管如此,还是有几次避无可避,有七八个人在冲突中受了轻轻重重的伤。值得庆幸的是,靠着钟繁微的尽力周旋和苏娜雅若的帮助,总算是没人有性命之危。

    但看着固德吉勒一日比一日危险的脸色,钟繁微也清楚,海音诃安再不回返,这样的平衡维持不了多久。因为他们并没有真正能够威胁到固德吉勒的倚仗,便只能将自己的性命悬于对方的心情之上。

    一直到大越使节返程,海音诃安依然没有回来,乌戎中的气氛越来越紧张,有什么压抑到极点,就快要爆发。

    大越使节离开乌戎后的第三个夜晚,固德吉勒忽然叫人召她过去,钟繁微塞了贿赂多问了两句,才知道是王帐中摆起了夜宴,要叫她一同去参加。

    心知宴无好宴,钟繁微借口需要梳妆打扮,叫那个被派来叫她的女奴在毡帐外等一等,自己一边梳妆,一边匆匆叮嘱采菽和采苓:倘若等会儿见势不好,记得去苏娜雅若处搬救兵,若是实在不行,就尽量把在乌戎的大越人集结起来,带着那些人和她之前给她们的那封文书去苏娜雅若处躲一躲,等海音诃安回来了,再带着文书去找她……

    固德吉勒处催促得急,钟繁微也争取不了多少时间,她大致嘱咐了姐妹俩几句,将匕首揣进衣袖,在夜色中走向王帐。

    门帘被掀开,她看见王帐之中灯火通明,固德吉勒坐在主位,他那些同样看不上大越人的拥趸也都在帐中。这些乌戎人喝着酒吃着肉,身边都有女奴伺候着。

    听见动静,这些人都转过头来看她,神情里全是不怀好意。

    钟繁微抿着唇沉默,目光慢慢扫过在场的所有人。

    固德吉勒忽然粗着嗓子说:“喂,南伽,跳个舞来给我们助助兴!”

    话语轻佻,没有一丝半点尊重之意。

    这是羞辱。

    钟繁微呼吸一窒,怒火上涌,最终,她硬邦邦、冷冰冰地回答:“繁微不善歌舞,叫您失望了。”

    跳舞这件事本身不算什么,自己高兴的话就只能算作是个人爱好。她曾经的八皇姐华容便有尤善歌舞的名声,没人会因此说什么。梦里梦外她也见过几次对方的舞蹈,她记性好,要仿一段也不是不行。

    华容亦是公主,她会跳的舞的风格自然也是或活泼清丽或端庄大气,不管在什么地方,其实都没有什么不适宜。

    而且此生她也曾经见过乌戎人在白月节的夜晚围着篝火歌舞的场景,乌戎人的舞蹈更是简单,情绪的表达远重于动作的标准,也就更是容易学。

    但不管她到底会不会、又会多少,此时她都只能回答不会。

    因为这样轻佻的态度,本身就是一种挑衅,是把她的脸面、把大越的脸面都放在地下踩,她若是应了便是示了弱,一旦示了弱、认了这样的地位,无异于被对方逼着跪下,从此便几乎不可能再有在他面前站起来的机会。

    “这事情好办,谁也不是生来就会的,”固德吉勒仿佛早就预料到了她的回答,恶意地笑着,推了推身边的人,“你先去跳。”

    始终温顺地跪坐在固德吉勒身边的那个女奴抬起头,钟繁微这才发现那竟然是安塔希。

    在固德吉勒刚成为乌戎王不久后的那次冲突中安塔希被带走,后来钟繁微也数次试图讨回安塔希,或者起码要确定安塔希没有因为她的缘故而被迁怒、仍然是安全的,但无论是请苏娜雅若帮忙说情还是自己去找固德吉勒都无果,这还是那件事后钟繁微第一次见到她。

    安塔希性情跳脱,即使是第一次被乌恩达带到她面前来时都要偷偷抬眼看她,钟繁微此前从未见过她这般柔顺婉转的姿态,以至于一时没有认出来。

    她穿了一身极薄的纱衣,薄到近乎透明,隐约能看到其下的肌肤;身上又挂满了各种金饰银饰和珠宝玉石,动作时就发出琳琅声响。

    这种装扮一看就知道不会舒服,更不是安塔希平日里的打扮风格。

    但看她的脸色倒是还好,身上也没见什么伤痕。

    钟繁微悄悄松了一口气,心中一直挂着的一块石算是落了地。

    而此时安塔希已经应声起身,王帐内的地上都铺了柔软的皮毛,她赤足走下来,唯有这轻快得像是在跳跃的步伐才显出几分以前模样的影子。

    固德吉勒倚着他的座位,对安塔希命令道:“安塔希,跳给她看,让她好好学学。”

    然后他转头对着钟繁微说:“南伽向来聪慧,想来很快就能学会的。”

    钟繁微蹙眉:“如果我就是学不会呢?”

    “那也没什么关系,我总是很宽容的,”固德吉勒笑起来,“她跳一遍你学不会,那就让她再跳第二遍,第二遍学不会还有第三遍……跳到你学会、或者她累死为止。”

    这是明晃晃的威胁,是阳谋逼迫。

    固德吉勒就是在用安塔希逼迫她,要打断她的骨,要她自愿跪在他面前。

    他居高临下、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眼中不再是往日的阴沉轻蔑,而是一种饶有兴味,像是在问:你说你不怕自己的牺牲,那你能不能看着别人因你而牺牲?

    而安塔希并未反驳,已经旋身而舞。

    和华容跳过的任何一支舞都不同、和她见过的白月节上的乌戎歌舞也不同,这支舞妖娆而妩媚,热情又艳丽,几乎每一个动作都带着挑逗的意味。

    她从未见过也从未想象过会有这样大胆而轻佻的舞,倘若她真的跳了,从此便没有半点颜面可言了!

    ……那便这样看着吗?看着安塔希承受她触怒固德吉勒引发的恶果,看着她一遍遍地跳下去?

    看着她因为她的不肯低头不肯退让而付出代价,而她冷眼旁观,再告诉自己这一切与她无关?

    有一个声音在说着有时候牺牲是没有办法的,安塔希本身就是乌戎王的女奴,乌戎的奴隶性命比草芥都贱,即使不是这次,即使没有她,她也随时可能因为些许小事触怒贵人而遭到迫害,她没有那么大的能力,救不了那许多人,她非杀人者,这不是她的过错。

    另一个声音却在说着若安塔希当真死在这里,便是她的过错。在所有乌戎的女奴中,安塔希并没有什么特殊,她唯一的特殊便是在钟繁微身边留了这些年;固德吉勒本没有理由为难安塔希,他为难她全是因为她和大越人的关系。而钟繁微也并非没有能力相救,她只是不愿意放下自己的傲气和尊严。

    很多年前,晏先生就和她说过,她要往前走,那么总有一天需要面对选择,而她必须学会舍弃。如今选择已经逼到了面前,她必须选择舍弃一样。

    要么选择舍弃安塔希,要么选择舍弃自己的脸面、舍弃大越的尊严。

    ……当真如此吗?没有第三个选择了吗?

    无数画面如浮光掠影在脑海中闪过,母后将她抱在怀中哼着歌谣,大皇兄思索后对着她点头,白玉质地的扇在四皇兄指掌之间转动,小十将她拉到身后挡在了她面前,天九神情一如往日平淡剑却已经出鞘,庄姨娘皱着眉打量她,晏先生慢慢将手中书卷起来,钟惜铃侧首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意,祁知曦拉着她走过灯火通明的长街。

    篝火照亮采菽含笑的眼睛,采苓垂下眉眼慢条斯理地斟茶,坐在毡帐门口的安塔希仰起头来看她,笑容明媚,眼底像是有什么熠熠闪光。

    那是她的身边人,朝夕相处数年的身边人。

    固德吉勒还在看着她,像是看着羔羊无力地挣扎,他甚至没有将余光分给安塔希一点,在他眼中安塔希什么都不是。

    ……她钟繁微在他眼中又是什么呢?无能的弱者,惶恐的蝼蚁,终究只能卑躬屈膝、祈求他高抬贵手的……一个笑话。

    不算太明亮的烛光下,海音诃安挑着眼看她,笑容也像含着什么深意,说她是一只自愿地磨掉了自己的爪牙的狼。说她分明是狼,却偏要藏起獠牙利爪,去装作孱弱的羔羊,天长日久,自己也忘记自己到底是谁。说她被驯养久了,所以自己给自己戴上了枷锁。

    她是谁?

    这一刻她或许是在愤怒,愤怒到血液都在沸腾,心中却依然清明而冷静。

    安塔希的那支舞终结,她抬头看了一眼固德吉勒,没有说什么,只是又一次折过柔软的腰肢,要将这支舞再跳一遍。

    钟繁微上前几步,将手按在了她的肩膀上:“不要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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