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繁微静静听着白客的话,这看起来已到了知天命岁数的商人不知是想起了自己早逝的女儿,还是想起了多年前那个尚且年少的楼夷公主,神情有些怅然,按了按眼角,才又笑了:“年纪大了,总喜欢说些旧事,叫王后看笑话了。”

    钟繁微摇了摇头。

    她倒是没有想到,海音诃安年少的时候是这么个性子。总感觉和如今的她不是太像……但仿佛也不能说完全不像。

    海音诃安确实一直不怎么守规矩,也从来胆大妄为、行事肆意,跑出去和商人搭话这种事情,放在大越的公主或者贵女身上算荒唐,放在海音诃安身上倒好像并不怎么奇怪了。

    可是又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太一样……

    钟繁微思索了片刻,看到白客的神情,忽然想到了。

    ——是攻击性。

    白客口中的那个楼夷公主虽然也是骄傲恣意的,但并没有如今这种锋芒毕露的攻击性,她热情又友好,谁都喜欢她。但是乌戎的海音王后不同,她傲慢到近乎恣睢,谁都不放在眼里,旁人也就只能对她避让。

    是白客因为以往的交情而对她的描述有失偏颇,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导致了海音诃安的改变?

    白客没有再提楼夷的旧事,而是问她:“您有什么喜欢的吗?我们带了不少大越才有的东西来,您可以先看看,如果有什么想要但是这里没有的东西我也可以回去替您找一找,就是一来一回要的时间长,需要等一段时间。”

    钟繁微想了想:“大王后很照顾我,我暂时想不到有什么缺的,或许需要回去想想,您什么时候离开乌戎呢?”

    “您可以慢慢考虑,这一个月我们都会在乌戎。”白客了然道,“这些回头我找人给您送过去?”

    钟繁微轻轻颔首:“那便麻烦白公了。”

    话至此处,本可以告辞,然而她犹豫片刻,还是问道:“您之前说,大越和北燕边境又有战事……?”

    白客沉默了一瞬间,然后才顺着她慢慢说:“我们这样的行商,年年走南闯北,若是消息不灵通,别说是赚钱了,连命都保不住。我来往各国,做的是最危险的生意,自然不能不关注朝中情况和边境局势。王后也应该知道的,边境那里年年都在打仗……但往年说是打仗,其实总是北燕人隔三差五来抢东西,大越的兵马追在他们后面跑,等接近了北燕的边境线便只能停了,你说憋屈吗,那是真的憋屈,但是也没有什么办法……北燕不承认那些是他们的兵,只说是土匪流民,朝廷也不愿意追究,就只能这么一年年地任由他们来打秋风,敢住在边境的人越来越少。若是哪年追得快些,能多杀几个北燕人,就已经能算是大捷了。”

    听见白客以“往年”开头,钟繁微闻弦歌而知雅意:“所以……今年是有什么不一样吗?”

    白客露出一点笑意来:“今年可不得了,北燕人和往年一样来劫掠时,先是被拦截住了,没讨到什么好处,只能悻悻空手而回。结果回去路上又被截杀,最后是被杀了一批又俘虏了一批,一个都没给他们逃回北燕去。听说北燕那边可是发了难,结果守边境的祁少将军却说,他们只是在大越国境内杀了一批土匪,不知道这和北燕有什么关系。其实谁都知道这些所谓的土匪就是北燕的兵卒,以往北燕是不肯承认,这一次却是不能承认,只能生生吃了这个哑巴亏!”

    猛然听见那个姓氏,钟繁微怔了一下,自语般低声说:“祁……?”

    “是定远侯家的小儿子,这叫那个什么……虎父无犬子,不堕家族之名!”旁边有另一个人听见了,插嘴进来。

    钟繁微缓缓地眨了眨眼。

    这是她离开玉京来到乌戎之后,第一次听到关于那个人的消息。

    “可是您之前说,就是因为这场战事,导致您今年没法去北燕了,这样不是反而不好吗?”

    “去不了北燕,来乌戎也一样是做生意。反倒是打了胜仗,异族人才会高看我们一眼啊……往年我们虽能往北燕去,却也没什么好事情。运气好多方贿赂,好歹能平安到目的地,多少赚些辛苦钱;运气不好,遇上‘土匪流民’,那便是一路辛苦白费;再差一些,像是我的一个老朋友……连性命都没保住啊。”白客笑起来,眼里含了光,像是在漫长的忍耐和屈辱中,终于扬眉吐气一回,所以如此高兴,“这一仗打得好!就该让北燕人知道,越人也不是任由他们欺负的!”

    钟繁微沉默了。

    祁知曦是坚定地觉得要把北燕打痛他们才会怕的主战派,她却不一样。她虽然也不赞成一味求和退让,但那只是因为她知道退让到最后也依然是覆灭结局,因为知道那条路走不通,才会试图去寻找另一条路。但对于到底要不要打,她其实并没有那么坚定。

    从小到大,前世今生,她听到过无数不能打的理由,北燕势大,兵强马壮,不能与之为敌,莽撞行事并无胜算;战争劳民伤财,不如以银钱买平安,穷兵黩武,非是正途;狄人残暴,若是惹怒他们,只会遭致更惨烈的后果……

    她以往只知那是饮鸩止渴,却在此刻看着面前商人的眼神时,忽然意识到,或许对于平民百姓而言,那些饮鸩手段连止渴都不能——不过是王公贵族闭目塞听掩耳盗铃,美其名曰为民生计。他们看着歌舞升平,不顾百姓在异族前受辱,在屠刀下丧命。

    所以他们不会在意边境,不会在意这些百姓的心愿,在他们眼中,贸然得罪北燕、打破平衡便是大错。祁知曦或许能胜得过北燕铁骑,但又能不能挡住来自于身后的攻讦呢?

    ——在她所知的未来,并无王师北定之日,他是战死于沙场,还是牺牲于朝堂?

    她当然希望他能实现自己的理想,可她早已知道他所说的“愿随千军破云京”永远只是一个遥远的梦。那便也只能希望他能平安,无病无灾,寿终正寝。

    可是她拦不住他,也没有理由去拦他。他走在那条路上,走在与平静安全背道而驰的那条路上,路的尽头唯有失败和死亡,再没有其他的终点。

    所以她毫无办法。

    这些想法都不能告诉他人,钟繁微有几分不安地回去自己毡帐时,仍在想这些问题。

    然后她看见了钟惜铃从玉京捎来的那三个箱子,白客说到做到,果然很快地将东西送到了。

    商队的人都是男性,不好往王后居住的地方去,便只能送到附近,再由别人搬进去。

    三个箱子体积都不小,重量也不轻,采菽和采苓试着推了推,发现只能两个人抬一箱。反倒是安塔希一个人并不怎么费劲地把剩下两箱一并抱了起来,箱子叠起来几乎挡住了她的视线,她却连打晃都没有打一下。

    力气连采菽采苓都不如的钟繁微惊讶地看着她,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当初乌恩达给她介绍安塔希时,就已经说过她力气大,但即使如此,她也没有想到看起来娇小的安塔希能有这样的神力。

    ——这根本不合理啊!

    但不管合理不合理,几人还是很迅速地把三大箱东西都拖回了毡帐中,然后采苓一手拉着一个人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了钟繁微自己。

    钟繁微一动不动地沉默着,像是一尊雕像一般。许久之后,她才点上灯烛,打开第一个箱子的盖子。

    她的妹妹千里迢迢寄来大越的珠玉绫罗,寄来她留在乐阳王府没有带走的琴棋书画,寄来其余她曾经用惯的器具,也寄来新的书籍和物什。她像是担心她在乌戎没有东西用一般,将箱子塞得满满当当,把能想到的一切都寄过来给她。

    钟繁微有些想笑,又有些想哭,她翻到最后的钟惜铃寄来的书信,絮絮叨叨好几页,是她妹妹在遥远的玉京给远隔天涯的姐姐捎来的话。她说乐阳王被她先斩后奏的做法气得不轻,但是也拿她们两姐妹没有办法,只能眼不见为净;她说她嫁给晏秀,又见到了晏先生,晏先生似乎也老了不少,白发又更多了些;她说他们将庄姨娘和花婆婆璇珠一起接了来,一家人在一起,和当初在京郊庄子里的时候一模一样,就是少了一个人;她说庄姨娘和晏先生之间好像发生了什么,她有一次看见他们两个夜间对坐饮茶,气氛十分微妙,想想觉得他们两个搭伙过日子也没有什么不好;她说晏秀被派去修史,晏先生说他多年前还未辞官的时候,也做过这个工作,倒也算是一种子承父业;她说等修完书,估计晏秀就要外放去做地方官了,晏先生和庄姨娘年纪不轻了,也不适合跟着他们跋涉,所以有些犯愁;她说他们在玉京一切都好,只是担心在乌戎的她,都放不下心……

    钟繁微一边看,一边想着该怎么给钟惜铃回信:乌戎的大王后很照顾她,也没有人欺负她。冬天有点冷,也有些水土不服,不过不是大问题,反正她也不需要去外面风吹日晒。草原上的风景很不错,乌戎人也不是大越人想象中那么野蛮粗俗,她已经大致学会了乌戎的话怎么说,对于在乌戎的生活如今已经越来越习惯,日子没有什么不好的,就是平日里无事可做,确实有些无聊,钟惜铃寄来的书画正好解决了这个问题,不过下次不必寄这么多东西来,她不缺什么,寄过来也太麻烦了……

    钟惜铃的信件已经收尾,后头却还有好几张,不知是她分了两次写,还是庄姨娘或者晏先生也有话要带给她。

    钟繁微一边这么想,一边翻过一页,下一页起首便是一句“双卿亲启”,是另一种她所熟悉的、龙飞凤舞的字迹。

    她霍然起身,轻飘飘的信纸飘落在地上并无声息,她却只觉得心乱如麻。

    钟惜铃寄来的东西里,为什么会夹着祁知曦的信?

    除了她和祁知曦自己之外,并无旁人知道他们的相识,钟惜铃不可能认识他,也不可能替他捎带。退一万步说,即使真的如此,她在信中也不可能一个字都不提,更不该这样随意地将对方的信放在自己的东西里。

    所以,只剩下唯一一种可能。

    祁知曦不知从哪里得知钟惜铃要把这些东西带给她,于是偷偷将自己想送来的也藏了进去,如此隐晦,又如此放肆。

    他将自己的心意藏进她妹妹送来的物件中,用了那个并无旁人知晓的名字,隐去自己的身份,似乎已经足够小心谨慎;可是他身为武将,私自给和亲远嫁的公主送来书信,这本身就已经是胆大包天了。

    钟繁微垂着眼,将那几页信纸捡了起来,没有去看其中内容,而是将纸凑到了烛火边。

    既然已经做下决定了,便不该再藕断丝连。

    她看着火焰燎起,将信纸吞噬,只留下灰黑色余烬。

    处理完那封书信,她又在三个箱子中翻找了一遍,最后找出了两个格格不入的存在。

    一个是一把削铁如泥的锋利的匕首,大概是祁知曦之前所说的从北方带给她的生辰礼。因为武器不能带进宫,所以之前找不到机会给她。至于另一件……

    那是一枚护身符,一面绣的是虎,另一面则绣了“平安”二字。

    这护身符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了,色彩黯淡,针线似乎也磨出了些毛边,大概是曾经被人长期佩戴,所以是这种模样。

    护身符并不罕见,但其上纹路却各有说法。在大越,一般来说,只有武将家族给家里男孩求护身符时,才会用到虎纹。

    匕首还没有那么奇怪,起码并不会暴露身份,但是这护身符却能看出来问题。

    良久之后,钟繁微拿起护身符,也想要烧掉,却在最后一刻忽然犹豫——

    ——祁知曦的护身符被毁,这事情是不是太不吉利了?

    她本不是迷信神佛的人,可是……有些事情,是再小心也不为过的。

    朦胧烛光里,钟繁微兀自出着神,隐约听见谁带笑的声音。

    那声音在唤她。

    “卿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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