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繁微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不是那个纠缠了她许多年的噩梦。

    梦里是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纷扬的雪飘落下来,将大地、树木、宫室都染上银白。雪夜里如此安静,安静得能听到雪落在地上的声音。

    她走在柔软的雪地上,雪无声地化在她脚下,渗透她的鞋,一层层浸上来,两只脚都仿佛冻得没有了知觉。

    雪飘落在她的脸上,飘落在她的脖颈上,慢慢化开,湿冷的缠绵的风拂过,那寒意便透进骨子里。

    她好像在瑟瑟发抖,却还是在往前走,仿佛是冥冥中有谁告诉她——

    ——有什么事情,不去便会错过;有什么人,不见或许再见不到。

    全身上下唯一能感觉到温度的似乎是她的右手,被另一只同样不大的手紧紧拉着,温暖到近乎灼痛。

    她听见年幼的、男孩子的声音,他在轻轻问她:“……你冷不冷?”

    钟繁微转过头去,看到那张因为还未长开、男性特征不明显,所以与她足有六七分相似的脸。

    她知道那是和她一模一样的瑞凤眼,一模一样的淡色的薄唇,最大的差别大概是眉——她是细长疏淡的远山眉,他却是浓重的剑眉,眉尾高挑,所以总显得傲慢,显得盛气凌人。

    然而此刻他那种带着不耐意味的傲慢感被五官中的稚气和倦意冲淡,显出一种怏怏的模样来,又难得放软了声音问她:“你是不是还是冷啊?”

    钟繁微怔怔地看着他,做了太久的乐阳王嫡长女,太久未见自己曾经的亲人,以至于甚至觉得有几分陌生,到最后她有些迟疑地叫出了他的名字:“……嘉阳?”

    钟嘉阳一向没有什么耐心,见姐姐不知在出什么神,没有再问第三遍,而是直接把自己身上最外一层衣服脱了下来,微微踮着脚乱裹到钟繁微身上,然后也不管她什么反应,拽着她就往前走:“非要半夜出来,那就快点走,回头冻得生病了受罪的可不是我!”

    钟繁微被拽得踉跄一步,然后终于想起来。

    这是七岁那年,大皇兄病重的时候。那个夜里她心中不安,硬去永安殿把自己的弟弟拉起来要他陪她去见大皇兄。

    钟嘉阳气冲冲地把不知道为什么半夜跑出来还失魂落魄不穿好厚衣服的姐姐拉进了烧暖了的内殿,把她按在了桌边椅上,翻出自己的裘衣扔在了姐姐身上,又往她手里塞了个暖手的小手炉,这才自己钻回了床上,帘子一放开始穿衣服。

    他一边穿,一边没好气地问:“皇姐你怎么回事?”

    钟繁微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踌躇着开了口:“小十……你陪我去见见大皇兄好不好?”

    钟嘉阳总算穿戴整齐了,又从帘后床上钻出来,皱着眉,努力装出大人的口气:“你怎么忽然想起这一出了?要看明天去看吧,都这个时辰了就别闹了,母后最近也够烦心的……”

    她垂着眼睛抿着唇不言不语,于是最后妥协的还是钟嘉阳。

    ——认识他们的人都说,他们这对龙凤胎,性格几乎是两个极端,做弟弟的自我又傲慢,还暴躁脾气差,一言不合打架斗殴,总带搏命架势,从不知道忍耐为何物;做姐姐的却脾气好到近乎软弱,总是温顺而沉默地退让,几乎没有强硬过,更没有见过她愤怒模样。

    这对姐弟俩凑到一起,怎么看怎么都是小霸王弟弟和受气包姐姐的组合,唯有钟嘉阳自己知道,他对自己这个姐姐从来没有什么办法。

    就好像这个雪夜,或许是因为他凭着双胞胎之间与生俱来的那种默契,在那一刻微妙地感受到了来自于姐姐的无措和恐惧;又或许是因为他第一次在这个一直内敛到近乎懦弱的姐姐眼里,看到一种莫名的执拗。

    于是他下意识便不想再反对,反而放软了声音。他学着母后以往的姿态,有些不太习惯地伸出手,拍了拍钟繁微的头:“我陪皇姐去就是了,皇姐不怕。”

    落雪无声,年幼孩童的脚步声也轻。

    钟嘉阳跟着钟繁微尽量避开来往的宫人,偷偷摸摸往目的地摸去。他这是舍命陪皇姐,虽然也做好了被发现挨骂的准备,但能不被发现还是不被发现的好。

    好在他俩自小生活在长乐宫中,对这片地方实在熟悉,在绕了小一刻钟之后,终于绕到了太子所居的永寿殿。

    夜间永寿殿殿门紧闭,姐弟两个对视了一眼,默契地选择了绕到外间的窗边,果然见到雕花的窗并未扣实,微微露出一点缝隙来。

    ——这算是长乐宫中兄弟姐妹四人约定俗成的一个默契了,每个人的殿中都留着这样一扇窗,以便某些瞒着长辈的来往。

    皇后或许知道些什么,却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多干涉这种不符合规矩的事情。

    因为太子病重,永寿殿的炭火烧得比别的宫殿里都要热,刚翻过窗,一股带着浓重苦涩药味的暖气便扑面而来,钟嘉阳抽了抽鼻子,差点被冲得一个喷嚏,好容易才忍住了。

    钟繁微跟着轻悄悄落了地,拉着弟弟往里间走去。

    大概是被病痛纠缠折磨的缘故,太子钟嘉熠也还醒着,殿中时不时响起他压抑的咳嗽声,不撕心裂肺,只是听起来闷闷的难受。

    似乎是听见了外间的声响,钟嘉熠咳嗽的声音顿了顿,问道:“是谁?”

    钟繁微抿了抿唇,钟嘉阳已经开口回答了:“是我和皇姐。”

    “你们怎么来了?”钟嘉熠的声音里染上几分诧异,又因为中气不足带着点虚弱之意,却还是温柔的。

    “大皇兄……”钟繁微轻声说,“我们来看看你。”

    ——倘若她所做过的那个梦真的会成为现实的话,那么白日里那一次,大概便是她最后一次见这长兄,或许明日便会听到噩耗,从此再见不到。

    ——所以她无法入睡,也不敢入睡,最后还是没忍住,拉上弟弟来了永寿殿。

    钟嘉熠慢慢拉开床边厚重的帘子,冲着妹妹和弟弟招了招手:“有什么事,过来些说,不过也别太近了,小心染了病去。”

    他又低头看了两个小孩一眼,皱着眉:“怎么鞋袜都湿了,赶紧脱了,好好暖暖,不要着凉。”

    姐弟俩坐在了床边不远处,照着钟嘉熠的指示翻出一条没用过的被子,把两个人都裹在其中。殿外的雪映着月光,能隐约看见兄长憔悴面容。

    他病了太久,瘦脱了形,几乎不像他们记忆中那个风姿出众的太子了。

    “大皇兄,”钟嘉阳问,“你什么时候才能好啊?”

    钟嘉熠苦笑了一声:“怕是好不了了。”

    “皇兄?!”

    “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本就是能拖一日算一日,现在大概也拖不下去了。”说着这样的话,钟嘉熠的语气却很平静,仿佛说的不是他自己的事。

    钟繁微睫毛颤了颤,或许是早有预感,没有说什么,钟嘉阳却暴躁了起来:“大皇兄你胡说什么呢!”

    “这可不是胡说,”钟嘉熠似乎是笑了一声,“我也不放心啊……”

    “不放心那就活下来啊,为什么要放弃呢?”钟嘉阳皱着眉,几乎是天真地说,“不然大家都会很不开心的啊。”

    “我也不是无所不能的仙人,也不是我想怎样就能怎样的,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谁都挡不住,也逃不掉。”

    钟嘉熠望着自己尚且懵懂的弟妹,钟繁微低着头扯着衣角不说话,钟嘉阳神情有些茫然,大概是年纪还太小,并不是那么清楚生死的含义,也不知道这世上有许多事情都是无可奈何。

    “有些事情……我没法和旁人说,刚巧你们来了,便和你们说说吧,也不知道你们能不能听明白,”钟嘉熠的声音轻得像是风一吹就散,“但以后大概也没有机会了。”

    窗外雪静悄悄地下,殿内炭火烧得暖融融的,刚及冠不久的太子半倚在床头,床边并肩坐着他年幼的妹妹与弟弟。

    “之后的太子,应当是嘉明了。他的性格其实不太合适……何况是如今这个年头……狄燕一直虎视眈眈,乌戎也不是什么善类,到处都是天灾人祸,朝中又……”

    他叹了口气,大概是想到两个七岁的孩子估计也听不懂这些事情,终究是含糊过去了。

    钟繁微却想起自己梦中的那些情景,忍不住咬住了下唇。

    “……也不知如今这太平还能撑几天,若是能撑到你们过完这辈子便好了……可要是将来有一天……”

    他停顿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下去。

    “以后我不在了,便只剩下你们三个互相扶持了。照顾好母后,也照顾好自己……”

    钟嘉熠絮絮地说,带着苦涩药香味的暖意中,钟繁微和钟嘉阳头靠着头慢慢睡过去了。

    沉睡前最后的记忆里,钟繁微隐约听见一声叹息。

    “……若真有那一天……别的什么都不必管,都可以舍弃,好好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钟繁微和钟嘉阳是被一片混乱声响唤醒的。

    姐弟俩刚醒来时还带着些茫然,有那么片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是皇后匆匆赶到。

    她望着床上长子的面容,身子晃了晃,伸手扶住了什么才勉力站稳了。

    她的手指按在木质的床边,指尖发白,精致的长指甲几乎崩断,隐隐有血色透露出来。

    而床上,年轻的太子阖着双眼,眉心依然皱着,面上却再无一丝活气。

    嘉为美好,熠为光耀。

    那些美好的、光耀的,都会逝去。

    永寿殿中,不得永寿。

    太子薨逝。

    大皇兄离开了,钟繁微闻到那种特殊的气味。

    那气味始终缠绕在身边,是汤药的气息,棺木的气息,焚烧后的香与纸的气息,那是……死亡的气息。

    七岁那年它在那里,那场漫长的梦境中它一直在那里,到这一刻依然在那里,像是要化作无形的绳索,将她死死地绞缠住,不肯放过她。

    “小姐!”焦急的女声冲破迷障,钟繁微猛然清醒,并没有灵堂,没有棺木和白幡,只有药香愈加清晰而浓重。

    采菽目光担忧:“您是被魇着了吗?”

    她被扶着坐起来,有些倦怠地半阖着眼:“只是梦到些旧事而已,没有大碍。”

    冬去春来,乌戎人又一次转场至春季草场,倒春寒的日子里,她到底还是病了一场,养了好些时日,一日照三餐喝药,喝到这毡帐中全是苦涩的汤药气息,熏得她十分难受,半梦半醒间,又像是回到七岁大皇兄死时,或是梦中母后病逝前。

    毡帐的门帘被掀开,采苓端着碗走进来:“这是这次的药,二小姐……”

    钟繁微接过来,屏息一口喝完,苦意直冲天灵,她蹙着眉忍着,毕竟乌戎也没地方买糖,更没有人会特意给她带甜的东西,也便只能就这样忍着。

    许久之后,苦味才慢慢淡下去。钟繁微闭目养神了一会儿,不知是因为这药味冲得她难受,还是因为毡帐内太闷所以不适,又或者是被那场梦引出些对亲人的思念之意,终于还是待不下去了。

    于是她撑着坐起来,去够放在床边的衣物。

    “小姐怎么了?”

    问话的显然是采菽,而采苓已经默默地把衣物递了过来。

    钟繁微站起来,躺得久了,猛地起身,多少有些头晕眼花四肢无力,她缓了缓才回答:“太闷了,你们和我一起出去透透气,这里也通通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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