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 楮语自然没有出云上回太微,而是直接回了云间庭院。
再次踏入庭院时,她竟有几分恍如隔世之感。
于是她莫名地, 暂且停步在了垂花门后的两棵古松之间。
月明星稀。月华分明清冷, 从高天洒下的时候又很温柔地落在世间万物上,流溢轻和的微光。
云间虽远不如繁城地面灯火繁盛, 但四处照见月光,因而并不昏暗。
子时已过, 今日已是十月的第三日。
却也才只是十月的第三日。
距她离开云间庭院、不近舟御剑带她一并去玄元万宝阁参与琼阁会,严格算计起来, 至今不到两日。
只是这两日, 确真令人觉漫长。
夔牛海域惊险万分、迷雾雷泽兜兜转转, 定雷钟内被困的几个时辰也因悟法而显颇为长久。
重霁主街与纪拂衣对峙、在成千近万修士之中逃离……
而后便是落雁泽上, 在怀玉的记忆中与他一并渡过最为漫长的整整六千年岁月……
再与不近舟相谈、回峰彻夜刻写法诀、翌日会见太微掌门亢君……
最后在今夜前来云上应邭沉之约。
道是短短两日,其实只是现世的两日罢了。
恍如隔世, 实际上才是正常。
不过此刻回云间庭院令楮语感觉如此不同,也有些旁的原因——她带着师父的振天铃回来了。
还有三生皆因玉而生、真正从六千年前的步天宗流浪至现世的赤蛟怀玉。
比之先前回云间庭院的每一次, 此刻的她不再是孤身。
虽然世间踏入道途的修士总是皆“孤”,虽然她许久不曾关注、也不曾在意自己的这一份“孤”。
但此刻终究叫她觉几分温暖。
她的孤与别的修士完全不同。
她非散修, 她拜入了中洲太微门,有友善的同门师友, 也有投合的外宗好友。
可她又是世间唯一的步天宗弟子,同门先辈尽数殉道,时日久远、因果不明。
她既要修炼、寻己身之道,同时又身负传承、身负探明诸多疑惑的责任。
步天先辈为何殉道?师父既来到现世,为何不将心法外传?
被列为禁术的参星功法天悬术究竟是什么威效、为何被列为禁术?
定雷钟内分明听见尾君前辈最后道了一句“莫将定雷钟传于后人”,为何定雷钟还是出现在了现世云上万宝节的琼阁会?尾君前辈喊的那声“师兄”是不是师父?
楮语止住思绪, 不由它顾自沉溺。
恰好玄字环中的弟子名牌传来了动静。
她打开玄字环。取出弟子名牌的同时,一黑一白两道身影也跟着自发跃了出来。
怀玉是以蛟身入的玄字环,此时出来已化成了人身。
乌云……自然还是那只漆黑如墨的咬夜狸。
不过却是一致的浑身凌乱。
楮语握着弟子名牌没有立时打开传讯,便是因此。
乌云一跃出玄字环便扑入楮语怀中,此时原本极其柔顺的毛发炸乱,并在她怀里小声“喵呜喵呜”地叫着,恍惚竟显几分委屈之色……
睁着它碧绿的眸子,可怜巴巴地抬着小脑袋望着她。
怀玉既然化作了人身,自然没有如乌云一般紧贴着楮语。
但他一头杂乱如草窝的长发与一身尽是褶皱、爪印的月白长袍,同他长身而立、温润柔和的神情气质实在是违和。
不过他在咬夜狸作出的轻弱可怜的叫声中,完美发挥了他化人形的优势,看着楮语,字字清晰,柔声:“它打我。”
“喵~呜!”
咬夜狸在楮语怀中猛地转动脑袋,瞬间瞪大了眸子望向他。
怀玉无所动容,看也不看它一眼,只望着楮语。
楮语:“……”
她左手曲臂抱着乌云,右手握着弟子名牌,眼中看着怀玉。
一言不发。
但忽然便扬唇弯眉,低笑了声。
如今的她完全不必展开星图,也不必捻诀吟诀,心念一动,两道去尘术就同时被成功施展,将怀玉与乌云恢复了干净整洁的模样。
“喵呜~”
乌云转回脑袋来埋入她怀中,发出撒娇般的轻叫声。
楮语顺着它恢复柔顺的毛发轻抚了抚它的脑袋,含着她的浅笑,同时向怀玉温声道:“你们这竟也能互相动起手来?”
曾一抬手便将金丹中期的修士尹书文打成重伤、得各宗众元婴修士围攻才受伤被困、世人称之“大妖”的怀玉,此刻眼也不眨地看着她,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
乌云将脑袋在她怀里埋得更深。
楮语这般问自然不是追究过错,而是此刻心神放松,分外随意地一问。
她早感知到玄字环内的动静,也知晓怀里的这“弱小”的咬夜狸才是胆大包天最先动手的那个。
见怀玉认真地点头应下,她眼中的笑意更深了几分。
笑意与月光一并溢出她的眼,在整张脸上漾开,同她额间的天印一般,恍惚盈烁着微光。
姿容本就清绝,此刻更显生动明丽,熠熠夺目。
怀玉的一双眸子也明亮,看着浅笑的楮语,不假思索,温柔而轻缓:“很好看。”
说完他想了想,再补充道,“楮语,很好看。”
楮语闻言一怔。
因回到云间庭院,此时此处又只有她与怀玉、乌云,故而她整个人的状态都是松弛的,方才又因怀玉与乌云而笑,当下没有对自己的情绪作任何遮掩。
所以她这一怔,是真的笑容与目光皆明显地一滞,轻抚乌云脑袋的动作也一顿。
怀玉见了,便问:“怎么了?”
楮语回过神来,不过笑容已无声散去,只留着温静的神色,问道:“我名什么?”
怀玉顺畅地答:“楮语。”
一瞬静默。
楮语没立时接话,怀玉自己默了住。
几息后,他终于反应过来,瞬间绽开笑来。
“楮语。”他又启唇,依然自然、流畅、顺利。
楮语应道:“嗯。”
“楮语。”他当即一遍又一遍,像是发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事物的孩童,乐此不疲,“楮语。”
“楮语。”
仍是温润柔和的样子,清晰而轻缓的语调,但带着分明的欣喜之意。
“楮语。”
“楮语。”
乌云听得都忍不住将脑袋抬起来,再次转过去看他。
“好了。”楮语终于出声,打断了他,问道,“那你可能道出‘崇一’二字?”
她白日里告诉了他,先前与她同行在茶室和他谈话的那位女身禅子名为崇一,前日在重霁主街,发狂作乱的他被各宗众元婴修士围攻,是崇一在她还未赶到时先救了他。
自然,当时他并不能道出崇一的这二字之名。
然而现在,怀玉启唇,仍只喉结滚动。
十几息过去,他神色如常地放弃,直接但依然温柔道:“道不出。”
楮语闻见,心绪微摇,但只温声:“无碍,日后总可以的。”
在怀玉这里自然是她说什么都好。
他便顺着她的话,认真点了点头。
楮语不再于此话题多言,道:“此地便是我住处,今夜我们住在此,你可随意四处走走。”
怀玉认真听完,捕捉到了关键:“一起住。”
楮语立即在他下一句话出口前先道:“你自己择一间屋子。”
如此直白,怀玉自然听明白了她的意思,但他仍然问:“分开睡?”
楮语也不意外,神色平静,颔首以应。
怀玉旋即上前两步靠近她,道:“化妖身。”
楮语看着他,并不犹豫,轻摇了摇头。
怀玉沉默。
眉目间神情依然温柔,目光却似乎微黯了黯。
楮语静立不言,无所动容。
她能感受到他对她的感情十分特殊且复杂,不过他既已化形,化作的是男身,便该先叫他逐渐知晓男女之别。
其他的日后再说。
怀玉看着这般的楮语,虽然她依然是温和的,但他心中莫名就是知晓,她意已决,难以动摇。
他虽然并不理解,但也只好接受。
不过,他微垂眸,目光落到她怀中的咬夜狸身上,道:“我与它。”
连在一起说有些艰难,他顿了顿,才接道,“一起睡。”
不知何时将脑袋埋回楮语怀中的乌云没怎么听懂这句话,但莫名地忽然就是感受到了一股类似危险的气息。
于是它再一次猛地转动脑袋,看向怀玉。
化作人形的赤蛟与咬夜狸便对上了视线。
又是一瞬静默。
怀玉神情一分未变,且已径直向楮语伸出手去。
他自乌云身上收回目光,抬眸看着楮语。
“喵呜……”乌云当即轻叫起来,转回脑袋深深扎进楮语怀里,“喵呜~”
楮语:“……”
几息后,她还是抱着乌云,递给了怀玉。
“喵!”乌云抬起四只短肢就要跃出,“呜~”
下一瞬,四肢一软,瘫在怀玉怀里。
辰宿之力自怀玉掌中涌出,温柔地将咬夜狸整只身体都环裹起来。
怀玉身为大妖,身上的气息本就隐隐能令众兽生出一股臣服之意;他又三生因玉而生,怀一寸玉心,对于乌云这只也爱玉的咬夜狸来说,更是极具诱惑力。
自然,乌云便不争气地瘫在了他怀里这辰宿之力的温床中。
当然,是因为楮语主动将它递给怀玉,它才敢这般。
楮语见着,眉眼浅浅一弯,淡淡笑了。
她含笑温声:“去吧。”
怀玉也不再多言,只再静静看她几息,而后抱着乌云向院内走去。
楮语这才打开手中弟子名牌里的传讯,查看来自乾洲的毕君师父给她的回讯。
内容依然极其简短,是毕君一贯的风格。
楮语看完,垂眸默了默。
既如此,她的有些猜测便成了事实。
不过,她仍不后悔方才没有对邭沉施展洗心术。
也确实不可贸然施术。
楮语先给毕君回讯感谢,而后取出邭沉赠她的锦盒,动作惯常轻柔地打开盒盖。
楮叶耳坠与楮叶金钗静躺盒中,清冷的月光温柔地落在上面,与冰玉雕成的栩栩如生的叶片上流转的火红微光相映、相融,间杂其上金色叶脉泛起的浅淡金光。
薄如蝉翼的楮叶便不必说了,不论是耳坠还是金钗,制式皆精美,每一寸皆精致。
完全不比楮语曾见过的各色珠宝铺子所售的饰物差几分,自然也没有邭沉口中的一分“粗陋”之相。
虽然应当不是和人间那些饰物一般手持工具打造,但也可见运灵力之娴熟。
以及……用心之细致。
楮语压着生起微澜的心,神色平静地看着。
几息后,她终究还是抬手捻诀,施术。
星图未展,只六枚星子连成的张宿星官在她身后一闪而逝,金光熠熠的见术法印便顺利结成,落在锦盒上方。
施展了见术一重见的楮语眼中。
法印威效笼罩下的耳坠与钗,皆无一丝异象。
干净至极,如高天月色。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