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小夫人回复了县令的问话后,回到后院内屋,呆呆坐着,使女问她是否用餐也不回答,天色暗了也不要点灯。一个人抱膝望着廊前清冷的月光,喃喃道:“五年了。”

    五年前的情形一幕一幕在眼前浮现。

    ·

    秦小夫人姓窦,五年前还是秦家庄园佃户江川之妻。

    那日,天气晴朗,秦简寻思去看看田里庄稼长势如何,也没骑马,只一人随处走走,走得累了又觉得口渴,恰好经过江川家门。

    他知道这是秦家庄园的佃户,但不认得是谁家,便推开柴扉在屋檐下的石墩上坐下,朝里喊道:“主人家,可有水喝啊。”

    江川下田干活去了,三岁小儿在门口玩耍,窦氏在灶台做饭,听得门外有人召唤,擦了下手出门查看,见是一个士人装束的路人讨碗水喝,就寻了个竹筒舀了清水递去,又回屋忙活。

    秦简接过一口气喝尽,心下畅快,见小儿怯生生地打量他,便取出几枚铜钱逗小儿开心。

    小儿拿了铜钱,跑进屋递与母亲窦氏。窦氏道:“不可拿客人的铜钱,快还回去。”小儿不肯,窦氏只得自己出来还钱。

    秦简坐在屋檐下,有凉风吹来,兀自惬意,听得有女子脆生生道:“公子,你怎么把钱给小儿玩耍。”便抬起头来。窦氏认得是庄主,吃了一惊,款款施礼。

    谁知秦简只是看了一眼,惊的神魂颠倒,目光再也挪不开了。

    这女子端是生的十分美貌,未施粉黛而面如凝脂,雪白中浮出微红;双眸似水,盈盈摄人魂魄;乌黑的长发盘作垂髻;身着一件淡青色禅衣,腰间束着围裙,虽是荆钗布裙,不掩绰约之姿。

    秦简张着嘴,目不转睛盯着。

    窦氏被他直勾勾地看的又羞又恼,然而他是庄主,呵责不得,无奈之中,只得笑了一笑,回了屋里。

    秦简原本已经痴呆,又见她微晕红潮,一笑如花似绽放,顿时眩晕起来,整个身子便酥了,再也动弹不得。

    许久,他才慢慢清醒过来,也不见窦氏出来,只好起身回家。

    走在田陌间,远远近近,不知名的野花随风摇曳,红的黄的白的紫的,落英缤纷。他弯腰去采,腿一软,滚进了田里。

    秦简那日回到家中,茶饭不思,彻夜难眠,眼前晃动的都是窦氏的身影。后来又去了几次江家,却是江家翁媪出迎,见是庄主光临,诚惶诚恐陪着说话,窦氏并未出现。

    他不免扫兴,回家后长吁短叹,自忖纵有万贯家财,也是无趣。

    秦简有一随身家仆,名唤秦奋,不过二十多岁,先前也是无赖子弟,年稍长些明了事理,也就改邪归正了。秦简见他伶俐,便留在身边使唤。

    这秦奋惯于揣摸主人的心意,见秦简隔三差五要去佃户江家,回来后又闷闷不乐,就去探访了一遭,猜出庄主是为那家美貌儿媳神魂颠倒,故而斗胆去问。

    秦简正闷闷不乐无处说,秦奋来问,也不掩饰,倾述相思之苦。

    秦奋道:“我先去打听这江家细节,回来再计较,或许可以遂了主翁的心愿。”

    秦简大喜,取出两贯铜钱,道:“这是行脚钱,事成重重有赏。”

    秦奋分外卖力,只几天功夫,就摸清了这家人家的底细,回来告诉秦简:“那家男主江川二十三岁,家中有老父母、妻窦氏以及三岁小儿。他家租了我们秦家庄园三十亩地,好的年景可收粟谷三十斛,他家可得十五斛,五口人尚可过活。若是遇到灾害之年收成不多,那么度日就艰难了。江川这人还机灵,农闲时常去北市帮人装货卸货,赚些工钱。窦氏二十一岁,白日家务晚上绩麻,相帮过活。一家人虽然贫穷却也安分,并不与人相争。”

    秦简沉吟良久,道:“如此看来倒也不好计较了。”

    秦奋不解地问道:“为何。”

    秦简道:“这家人虽然贫穷,却是和睦,窦氏相夫教子,也不似贪慕富贵之人。结交妇人,最要紧的是你情我愿,我爱慕窦氏,窦氏未必顾惜于我。”说罢神色黯然。

    秦奋眼珠一转,道:“我倒是有个计策。”说着凑近他耳旁嘀咕了一阵。

    秦简听了有些犹豫,思忖一会,又抬头看看秦奋,还是迟疑不决。

    秦奋也不催促,待他拿定主意。

    秦简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终于点了点头。

    夏熟后,江川将三十亩粟谷收获入仓,交了租后,自家也就留下了十多斛粟谷,打算再寻找些替商贩搬货的活计,挣钱贴补家用。这天,他去了阳周县城里的北市。

    汉武帝之后北境安宁,汉地与塞外互市,商旅往来络绎不绝。汉地从塞外输入牛、羊、马和毛皮等,塞外则从汉地得到铁器、铜器、陶器、金银、粮食等。不过,朝廷规定参与互市的私商须持有府衙发放的符传,不准以违禁物品如铁、兵器等与匈奴互市,违者罪重至死,擅出边关走私也是要处死的。

    阳周有秦直道横贯域内,是关中通往塞北的要津,秦国大将蒙恬曾率三十万大军驻此“北逐戎狄”,而在和平年代,南来北往的货物也多在这里中转,从这里的商肆输往边塞关市。阳周商肆多是以缯絮、陶器、粮食、蘗酒等通货塞外,换回牛马、裘革等,获利颇丰。

    北市是互市商贾聚集之处,街上人群熙熙攘攘,讨价还价声、装货卸货声以及骏马嘶叫老牛低哞,终日嘈杂,沿街还有酒舍、食肆、果铺、客栈等等,招幌飘摇,着实热闹。

    江川在街上东张西望,见有装车卸车的,便凑上前问要不要帮工,一个上午只是帮一家布店搬运货物,挣了五文钱,本来指望今日能挣个十五、二十文钱的,看来要落空了,很是沮丧。

    暑热天气,他摘下草帽搧着风,又渴又饿了,舍不得花钱买吃的,就蹲在溪流边捧起水喝了几口,然后起身呆呆看着忙忙碌碌的人群。这些人有的是颐指气使,有的是低声下气,

    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才转身要走,却与人撞了个满怀。那人站立不稳,扑通坐在了地上。江川慌忙弯腰将他扶起,心里暗暗叫苦,若是跌伤如何赔得起。

    那人二十多岁,戴着黑帻,穿着白襦白裤,跌在地上沾了尘土,正不住拍打。

    江川嘴里不停地道歉,又拿着草帽帮他掸灰。

    那人也是大度,笑道:“不妨,不妨。”说着说着停下了手,上下打量着他,忽然说道:“你这人有些面善,可曾在哪里见过。”

    江川抬头看了看那人,也觉得在哪里见过,便说道:“我叫江川,是秦家庄园的佃户。”

    那人笑了,道:“我叫秦奋,在秦家庄园做事,应该是收租时见过面。”

    江川点点头,觉得自己身份低下,有了敬畏之心,也不敢说话了。

    秦奋并不在意,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啊?”

    江川躬身回道:“地里的农活忙完了,过来找些帮工的活做做。”

    秦奋道:“巧了,我今日就是运了几车粟谷到北市卖,正要找人卸车,你就算是一个吧。”江川大喜,不住口的道谢,跟了过去。

    秦家庄园的六辆牛车拉来了八百多斛粟谷,已有几个佣工开始将粟谷搬入商肆的仓廒。江川也上前搬运起来,暗自庆幸这一撞倒撞出了好运。

    不过一个时辰,这粟谷也将搬完了,秦奋给了他十文钱,道:“秦家庄园这几日都有粟谷运过来,你每日未时就等在这里卸车。你多搬些,我每次给你二十文钱。”

    江川感动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此后几日,他都去卸粮,与秦奋也越来越热络。

    这天卸完粟谷,秦奋递过二十文钱,江川揣进怀里。秦奋看着他小心藏钱的模样,笑道:“想不想多赚些钱。”

    “想,做梦都想。”江川迫不及待地答道。

    秦奋闻言哈哈大笑,转身与其他佣工结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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