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玄奕仰头,也望进了破瓦外透进的那穹浩瀚夜空。

    两人静默着无言,一个仰躺,一个仰坐。

    他们从来都不是朋友,彼此也没有谈心的意思。

    甚至彼年百岁生还在的时候,封玄奕与她实际也并不亲厚。

    但这样的隔阂并不妨碍他们交流,上官莹黯哑晦涩的发问:“你会梦到他吗?”

    虽然彼此没有沟通,但没有丝毫迟疑,封玄奕几乎是下意识就知道了那个“他”的身份。

    敛眉静思了片刻,他摇了摇头,“没有。”说着,又补充了句,“从来没有。”

    他从来都没有梦境,但却记得她那笼在月色下的半张脸庞,笑颜如丝,笑容却异样澄澈。

    不过你看,其实这份感情实际并没有什么用处。因为他死了,他还活着。却是,更深刻的了解了何为行尸走肉。亦或是,他们根本就是不应该存在的一班人。

    身后草丛里似有隐藏的东西,封玄奕微微侧脸望过去,拧眉看了半晌终究还是放弃了起身查探的想法。

    ……

    东内,紫云殿。

    殿前艳阳高悬,除却守卫的禁军外,只有一列宦官侍女正在打水擦拭汉白玉围栏。

    此处本是一处偏殿,但在太子东宫发生刺客事件被大火焚毁之后,太子就暂时迁往这处偏殿来了。

    既成了储君寝宫,即使只是临时但每日里的洒扫打理自是不能怠慢。

    许是有之前刺客的忌讳,现如今在殿内御前服侍的宫人,除却主管外俱都有上拷具,以防不测。

    公孙瑾觐见太子之际,便是看见那带走镣铐的侍从不慎自台阶上跌落下来。

    孟德也是草木皆惊的样子,看着那滚过来的侍从担心世子安危,下意识便是一脚踢飞了过去。

    那人满脸的血滚在地上,却不得不忍着痛被再拉过来磕头求饶。

    换在往日,公孙瑾必不会如此为难,但现时现日,他望着那侍从的神色冷漠。自顾自绕过他走了,孟德随在他身后垂头跟着。

    那场行刺之后,暮成辉对公孙瑾也便少了些昔日的兄弟亲厚之意。行来往去不再像以前那般随意,出入通传告知,更有了帝君的威仪姿态。

    幸而公孙瑾一贯都是谨守自己人臣的身份地位,所以并没有过多的惊愕不适。

    等着殿上宦官的通传后,公孙瑾才跨入殿间。

    见到太子殿下独坐于临窗的塌椅上,听到动静,他头都未抬,只是示意旁侧侍从,迎了公孙瑾在下首坐下。

    然后,吩咐人呈上了一份奏疏。望着那书简,公孙瑾略略迟疑后,撩起衣袍跪了下去。

    “下臣不敢。”

    太子暂居的偏殿内,公孙瑾世子单膝跪于黑曜石地上,面对着桌角上那份奏疏满脸肃容的垂首行礼,“下臣不敢。”

    按照祖制,帝君奏疏这等关乎国本的文书,本就不能让旁人轻易接触。特别是对公孙瑾这等老学究的人来看,反应自然就更是强烈。

    暮成辉与公孙瑾相处日久,也是知道他的想法。往旁侧望了一眼,自座前站了起来,单手拿过那份奏疏。

    “是我疏忽了,阿瑾惯是谨慎。怎肯做下这等事情,不过这封奏疏的内容,我还是想你知道。因为,与你,与婉……不,与公主有关。”

    婉儿,郑婉儿。

    这名字的主人于他似是已经隔去了千年的时光,那昔日枕着他肩头撒娇的京都少女已经模糊的再触不到。

    取而代之的那个人,眉眼弯弯,拉着他的衣袖一叠声的乱喊,公孙哥哥,阿瑾哥哥,大英雄……

    兜兜转转姻缘不若天成。

    想来,这便是那不若天成的姻缘,他敛眉屏息缓缓合上了眼睛。

    沉淀下思绪,静默了片刻,他再次睁眼,仰望向暮成辉,“奏章的意思,该是大战在即,我与公主都是有嫌疑之人,应该被扣押起来吧。”

    暮成辉没有正面回应他的笃定,只抬手示意,“起来吧。”

    确实,东内太子遇刺一事早在朝堂内外引得议论纷纷。

    早在之前,夷掖国本已打算与朔漠议和。如此简单讲和已经不可能了,朔漠派来的使者团无法接受夷掖国的要求,并且坚决不承认行刺事件与鉴廷国相干。

    谈判桌上解决不了的事情,最终还是要回到战场上。

    边境战事一触即发,郑婉儿身份特殊,连带公孙瑾因为身边出过细作,也成了那些御史言官口诛笔伐的对象。

    “其实,父君本来已经下旨要将公主送回朔漠。原来这个月就该成行的,可惜……”

    “殿下!”看着他神色有异,身边的内监关切上前,“可是伤口不适?”

    行刺事件至今已有月余,他胸前的伤口本不致命,现下早已愈合的差不多,虽有不适也断然不是伤口的缘故。

    暮成辉摇头推开内监,此时,身后的公孙瑾已然感知到了什么。此番暮成辉召见自己的用意。

    随即双手交叠平举过头顶,端端正正的跪下行了大礼,道:“不管殿下做如何决定,下臣必当谨守感恩。”

    暮成辉定定的望着他,少顷略略有些失措的摇了摇头,“阿瑾,抱歉。”

    现下里这句话并不是储君和臣下,而是他作为一个兄长一个朋友的心声。

    他虽是不愿禁锢公孙瑾,但是毕竟那日里,他为了救上官莹出狱不惜公然违背他的言行。

    所以之后他秘密扣了上官莹在自己手里,也是想要保证不会有类似情况发生。

    结果没有料到因为上官莹成功的越狱行为,他便是有些担心,但凡再让这两个人遇上,公孙瑾会再做出格的事情。

    再加上朝堂上群臣上疏,于公于私便是只有将公孙瑾拘禁起来。既可以避免他和上官莹再见,也能杜绝言官御史的弹劾,算得上是两全其美之策。

    于是,公孙瑾世子顶着七月暑气入宫后,就被太子殿下扣在了东内,不复返还,而原本要剿灭勾陈的计划也因此搁浅。

    除却两国边境零星的战火袭扰外,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暂时归于了平静。

    ……除了手脚俱残的上官莹,全身是伤。

    幸而毒医本为一家,擅毒的封玄奕也是个好大夫。

    将她救了顺手搭手把脉,抓药熬煮也不妨碍什么。

    况且封玄奕自己也受了不轻不重的伤,所以暂时也没别的盘算,栖身在这处废弃的房舍之内打算慢慢调理。

    但照实来看他低估了上官莹的伤势,她手腕脚踝的手脚筋当日被洞穿的铁环斩断,无法复原,根本没有任何自理能力。

    之前在地牢,每日定时有专人给她喂食东西,所以她才能在那种环境下撑了这么久。

    只是从地牢内出来后这两天时间,她不肯接受封玄奕任何的喂食帮助。

    看着仰躺在那里双目紧闭没有任何生气的上官莹,他无奈叹息,“我好歹救了你,你能珍惜一下我的劳动果实吗?”

    对于自己眼下的状态,上官莹再清楚不过,即使勉强续上断掉的经脉,也是回不到从前的。所以其实于她而言,在地牢中不为人知的死去反而是最好的解脱。

    听着封玄奕的抱怨,她侧眸看向他,轻轻的摇了摇头。

    看着她再次闭上了眼睛,封玄奕搁了药碗在上官莹旁侧的空地盘坐了下来。

    两厢静默了片刻,封玄奕不死心的再次开口,“其实,你的手脚,还是有机会复原的。”

    觉察到上官莹疏忽凌乱的气息,他知道她动心了,遂自顾自的接了下去,“药老的医书,有专门教过筋骨接续法。只可惜,医书现在在——”

    上官莹再次睁开眼,望向封玄奕。听着他慢慢吐出那两个字,“勾陈。”

    仅仅只是听到那个名词,往昔的痛苦恐惧在现下的境况下异样的放大,她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将她这些反应尽收眼底的封玄奕心下泛起难言的快意。

    面前的人是勾陈九韶,曾是组织内个人能力排名第一的最完美的杀手,惯是只有别人对她露出惊恐祈求的神色。

    没想到时至今日,她也会露出这样无助胆怯的表情。

    ……

    天元十八年,八月十五。

    一年一度的中秋佳节,惯常这天本是个热闹的日子。但因着东内太子遭袭、良娣身死,京中便开始了宵禁,至今未除。

    入夜后自是无人敢肆意外出,街头灯火皆无,除却宵禁的卫戍兵外,静谧的犹似一座死城。

    只余了这当空高悬的圆月,烁烁光华,铺陈了满地。

    此时,同在这片月色之下。

    宫内水面流色潋滟,满池起伏间似有轻雾氤氲。

    迎着满池的月华倒影,郑婉儿微微仰了头望向那天际的明月。

    这月圆中秋之夜,本是思亲的佳节。只可惜,她原是再无亲眷可想之人了。

    素手轻轻拨划过桌案上置下的古琴,琴弦铮铮绷响似是割裂了这满眼的月华。

    听着这杂音,郑婉儿略略颦了眉。

    现下里良娣三月丧期未过,虽帝君并未下过任何旨意禁除后宫乐器酒饮,但眼下实际便是自良娣殡天后,整个后宫便没了喜乐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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