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不存在没有限制的异能, 任何超自然能力都在某一「规则」的制约下运转。
如果某个异能看起来强大到违背自然规律,还找不出任何弱点, 要么是它的「规则」十分离奇、难以捉摸, 要么是异能者人为地「规则」隐藏了起来。
我的异能极其特殊,它不仅是‘生物’意义上的复活,更是‘状态’意义上的复活——此类无异于逆转生死规律的异能, 自然有着极为苛刻的「规则」。
简单来说,就是以命换命。
十六年前, 并非缘一在街头的垃圾堆里捡到我, 而是我在街头的垃圾堆里捡到了他。准确地说,是捡到了刚刚死去的、缘一的‘尸体’。
我强买强卖地‘复活’了缘一, 从此拥有了一位年轻的剑士养父。
那么身为一次性复活道具, 我又是如何摆脱以命换命的魔咒呢?
情况比较复杂,涉及两个独立系统的超自然能力,以及某个数十年前的人体实验。
遇到缘一前的记忆已经比较模糊了, 只记得我曾是某个实验室的实验体, 和一群同龄人一起服用了名为「人鱼」的传说生物的肉,并幸运地成为唯一一个活下来的‘样本’。
传说中, 吃了人鱼肉并活下来的人, 就能拥有「不死身」。
尽管我活下来了, 但这一传说级力量在我身上的体现微乎其微;只能在一定程度上加快伤口的愈合, 除此之外的各项数据,都与正常人无异。
实验室并没有察觉到我同时觉醒了异能, 而在我之后也没有第二个同样幸运的‘样本’,时间一长, 聚焦在我身上目光逐渐消失。
我就这样低存在感地在实验室生活了一段时间, 直到负责我的科研员意外死亡, 我便作为‘偶然的失败素材’被实验室抛弃了。
事实上,传说生物「人鱼」的力量在我体内与异能的「规则」搏斗,奇迹般地取得了微弱的胜利——让我从一次性复活装备,变成可复数次使用的倒霉蛋异能者。
异能发动的瞬间,我的身体会以多器官功能衰竭的形式快速衰亡,「人鱼」的力量同时开始对衰竭的脏器进行修补,使我处于一个漫长且不正常的濒死状态。
也就是所谓的‘还能抢救一下’。
第一次复活老父亲·继国缘一,我在病床上躺了两年。
期间,老父亲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个还是孩子的治疗系异能者,反复使用异能进行治疗的同时,用特殊的呼吸法作为修复辅助,双管齐下才强行从生死线边缘把我捞回来。
第二次复活赤之王·周防尊,我又在病床上躺了两年。
不同于上一次贫穷拮据的草台班子,前黄金之王·国常路大觉提供了无上限的预算,通过非时院为我搜集来世界上最优秀的一批医生,以及最尖端的医疗技术;
赤王和青王以达摩克利斯之剑覆盖医院整整三个月,让威兹曼先生得以短暂地把王权者的身份转授给生死一线的我,成功以白银之王「不变」的力量把我从死神手中夺回。
饶是如此阵容,缘一还是收了半年的病危通知书。
大概是大脑的保护机制作用,每次使用异能后,我都会失去所有和异能相关的记忆;直到下一次我又作死地想要使用异能,才会相应地复苏一部分记忆。
比如现在,我不仅想起了自己酷炫的异能,我还想起缘一和周防先生多次在病房里互殴到不可开交,最后被暴怒的宗像叔叔一起拎出去的场景。
当时我病得都快死了,还是在缘一‘我们没有打架!’的倔强宣称中笑了起来。
……然后就笑醒了。
坐在床边严阵以待的剑士先生立刻起身,紧盯着我,语速飞快:“港口黑手党前首领的身体已经在好转了,异能者的身体恢复起来很快。
“鹤音,你不要轻举妄动,我会生气。”
太打击人了。我明明也是异能者啊,怎么就脆成这样呢?
翻身坐起的动力瞬间消失,我安详躺下:“……明白了。”
得到承诺的缘一却没有丝毫放松,目光依旧停留在我身上,片刻也不肯移开。
“森先生真的在好转吗?”最终,我忍不住再次开口,“他的身体非常凉,脉搏虚弱得都快没有了……连中原都认为森先生撑不过今晚。”
“他的异能认为身体处于危机,因此不断汲取残存的生机,试图保护本体。”青王反手关上房门,“金发的异能体出现后,本体就有余韵修复自身了。”
金发的异能体?我愣了愣,思索片刻,了然:应该是指小爱丽丝。
“既然安心了,就来解决另一边的问题。”宗像叔叔缓步走到床尾,推了推眼镜,居高临下地看我,“你什么时候恢复记忆的——回答我,羽二重鹤音。”
男人的声音不复以往的柔和宠溺,而是我从未见过的、属于「青之王」的、高傲凌厉的姿态。他狭长湛蓝的眼眸冷冷注视着我,像黑豹审视自己无用的后代。
“……想救森先生的时候。”我的声音越来越小,“之前听过一个说法,异能会在本体产生强烈的渴望时觉醒——应该、就是这个缘故。”
“那么你应该清楚地知道,自己体内「修复」的力量可能不再占据上风。”宗像叔叔语气严厉,“第三次「复活」,有很大概率会变成一命换一命的交易。
“即便如此,你也坚持要救对方吗?满打满算不超过三年的交情,就足够让你放弃来之不易的生命、抛弃抚育你长大的养父,是吗?”
我……我不敢说话。
赌博般复活垃圾堆里的尸体老父亲,还能解释为孱弱实验体的走投无路;那么复活不算熟悉的周防先生,则完全是看着悲伤的宗像叔叔和老父亲,一时冲动下的热血上头。
但是,如果任何事情都能简单衡量,就不会发生悲伤的故事了。
一个和睦的三口之家不幸遭遇车祸,在只能存活一个人的前提下,双亲肯定拼死也要让孩子活下去,这份真挚的爱意毋庸置疑;
但殊不知,变成孤儿的孩子可能会在无数个痛苦的夜晚里默默流泪,宁愿能和双亲一起在大火中死去,而非留他一人咀嚼悲伤。
我向来是个自私又固执的坏孩子。
因为想要可以依靠的亲人,而不顾缘一的意愿复活他;因为不想看到养父和宗像叔叔脸上挥之不去的哀痛,而不顾赤王的意愿复活他。
躺在病床上的那段时间里,看宗像叔叔他们为我担忧、为我争吵,看他们安静地守着我、鲜活地来来往往,我都会产生心神安宁的愉悦感。
这份安心如此美丽。饶是下一秒有可能死去,我也会努力做到笑着面对。
“鹤音,我无权对你的人生指指点点。”青王先生深吸一口气,“但要是有一天,你想用自己的生命来复活我,请不要这么做。
“我绝对、绝对、绝对——不会为此心怀感激。”
“没错,”保持沉默的老父亲抓紧时机附和,“我也不会心怀感激。”
剑士先生复读完顿了顿,似乎突然想起‘自己才是第一个被我复活的人’这一事实,迟疑张嘴试图改口,却一时半会找不出合适的说辞,又慢动作地缓缓合上。
场面寂静片刻。我和宗像叔叔同时没绷住,撇开脸笑出声。
我想起来了,这样的场景并非第一次出现。
偶尔周防先生和宗像叔叔争论到剑拔弩张,永远看不懂气氛的缘一,就会用他奇妙无比的‘善解人意’轻松缓和所有的一触即发。
不懂人心的天才剑士神情茫然,旋即诚恳卖队友:“鹤音,不要再做让人担心的事情。宗像急得眼睛都红了,打电话时,听他的语气还以为是喊我来收尸。”
青王先生瞬间笑不出来了。
“因为王权者的选拔不考察道德方面,才会默认让你离开东京,希望能借此隐瞒你的异能。”宗像叔叔揉眉心,“没想到你转身进了异能者的组织,还是非法组织。
“尽管已经努力封锁所有消息泄露的渠道……当初为了救你,我和周防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在医院悬了三个月,很难保证没人推测出真相。”
我慢吞吞坐起身,抱着膝盖靠在床头。
“更何况,对方并非普通的邻家长辈,而是位高权重的黑手党首领。”男人轻叹,“我简直像个挑拨离间的反派——鹤音,你要做好真心被利用的准备。”
我想了想,小心提出请求:“我现在,可以去见森先生吗?”
“当然可以,他早就醒了,只是很虚弱。”宗像叔叔痛快给出答案,“那个叫‘中原’的家伙确认他无恙后,连夜返回横滨;现在,他身边仅有一个刚成型的异能体守着。
“但凡他对你产生一丁点恶意,我都有自信留下他的性命。”
缘一点点头,两人交换了一个类似‘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的眼神。
……那不是更像反派了吗!我哭笑不得。
港口黑手党的干部们似乎纷纷走向了两个极端:要么是长了八百个心眼,恨不得从早上睁眼开始和整个世界斗智斗勇,比如森先生、太宰,甚至包括尾崎小姐;
要么是直率得令人发指,比如中原先生。
我打开房门时,坐在床边的金发少女倏地抬头看我。成年形态的爱丽丝比幼年形态娴静,眨了眨眼,确定没有危险后,便安静地垂下视线,继续凝视病床上的森先生。
我冲身后的宗像叔叔摇头,关上房门后,独自走进房间。
“鹤音,”脸色苍白的男人目光柔和,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微笑,“好久不见。”
我拖了张椅子放在床边,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该怎么说。
我很清楚,身为首领的森先生永远以港黑的利益为优先,为此可以将任何人作为工具侍者,这个‘任何人’里包括他最重视的太宰,甚至包括他自己。
得知他为我所做的一切、露出的每一个笑容,可能仅仅是为了把好用的复活道具绑在身边,而非我曾以为的‘合眼缘’或者‘爱屋及乌’。
质问吗?森先生不会觉得愧疚。
哭诉吗?森先生倒可能安慰我。
他已经失去了视若生命的ia,眼下唯一能让他产生情绪波动的,大概也就是自己的性命——扪心自问,‘杀了森鸥外’这件事,我无法做到。
“太宰君没有对我下手,最多只算作壁上观。”森先生平和找了个话题,“伏击刺杀我的另有其人,反而是他在最后关头突然反悔、救下了我。”
我下意识抓紧睡衣的下摆。
“我问他有没有成为首领的觉悟,他笑着回答不知道,然后把我扔给中也君。”森先生无奈地扶了下额头,“说来惭愧,我似乎、从未看清过那个孩子。”
“他可能……”我迟疑地抿了抿嘴唇,“真的不知道。”
太宰治从来都是个复杂的家伙。复杂到,连他也说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森先生惊讶地看着我,然后慢慢地、释然地笑起来:“……你说得对。”
“鹤音,我知道这个请求很过分,”他注视着我,口吻认真,“但现在,除你之外,我实在想不出第二个人能做到这件事——
“请回到太宰君的身边,成为能让他依靠的「支柱」。”
“你可以憎恨我,想要泄愤的话,杀了我也没问题。”森先生从容地弯了弯嘴角,“就当满足一个垂死之人最后的愿望,去拯救他最重视的组织,以及唯一的学生。”
“您不用这么说,”明知道我下不了手、还故意激将法的人是屑,我小声吐槽,“若不是您非要见我,我本该坐今早的第一班车返回横滨。”
森先生:“哈哈哈,那可真是抱歉。”
我吭哧吭哧把椅子搬回原位,斯文内敛、重伤苍白的男人靠坐在床上,含着笑意的目光无声随我移动,神情柔和得像在看幼猫进食。
推门离开前,我犹豫片刻,还是没忍住问出了一直藏于心中的问题:“森先生,您送我的那枚珍珠耳钉……真的没装定位器吗?”
暧昧不明的晨光中,失去权柄的首领先生定定地看着我。注视我时,森先生英俊的眉眼间总是带着一股无害的温润,像雨中的湖泊,千丝万缕地与天空连成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声开口:“现在,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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