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找到工作了?”我诧异停下手中的事情。
电话对面略显沧桑的男声没有丝毫不耐,称得上是心情愉悦地重复了一遍。
“虽然我目前在非法组织工作,但也有些合法的工作可以介绍给你。”我斟酌措辞,试图挽回疑似误入歧途的青年,“不要轻信奇怪的网络招聘和传单招工哦?
“实在不行,我还可以介绍你去我父亲的道场打工,就是时薪低了点——”
对方无奈地打断我,再三保证自己找的绝对是正经工作,并邀请我来吃饭作为庆祝。
“真的吗?公司的名字叫什么?法人呢?”我把手机夹在肩膀上,打开浏览器,“谈工资了吗?年金和保险怎么算?试用期的待遇呢?”
青年一时语塞。迟疑半晌,给出模糊的回答。
“你绝对是被诈骗了。”我连搜索引擎的enter都懒得点,严肃笃定地劝告他,“他们让你签合同了吗?还是被逼着按血手印了?”
青年长长地叹息一声。
“不要因为以前是做黑活的就掉以轻心。”我敲着桌子,恨铁不成钢,“横滨最常见的就是黑吃黑,警署常常力有不逮,你难道又要用违法手段讨回薪水吗?”
对面的家伙今年23岁,从我进港黑工作那年认识他至今已有三年,平均每年被招聘诈骗三次,案种之丰富、情节之离奇,写成小说出版估计能成为警视厅的年度推荐读物。
在被骗这条路上,他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
正当我准备深入了解一下具体剧情时,科长从办公室门口探头进来,喊了我一声,说中岛君来行政科找我了。
从中岛敦开始到太宰治手下受训到今天,已经过去了小两个星期。按照之前的约定,最迟下周,他就要开始被分配黑手党相关的任务了。
小人虎的异能足够强悍,养了一段时间后,身体素质也有明显的提升。奈何内心还是那个寸步不离跟在我身后的小可怜,每次受伤后都委屈得想跑来找我。
心狠手辣的干部先生想当然不会惯他留着这种软弱的习惯,大概五次里能同意中岛敦来一次,原因八成是跑出去摸鱼而懒得管他。
“——我这边有点工作,明天当面聊。”我两边都放心不下,只能再三叮嘱青年,“不要转账,不要签奇怪的合同,不要去偏僻的工厂、仓库或者民居。”
对面似乎已经麻木了,认命地‘是是是、好好好’。
带着两盒喜糖走出办公室,抬眼就看见了孤零零坐在自动贩售机旁的中岛敦。明明是炎炎夏日,小少年却穿着严实的黑色卫衣,小狗般并着腿、老老实实坐在长椅上。
“藤堂小姐上周周末结婚,在市中心的酒店举办了婚礼。”我把喜糖放下,在小可怜身边坐下,“那几天都联系不到你,就托我把喜糖带过来。”
中岛敦捧着精致小巧的喜糖盒子,怯怯地抬头看我。
看清他的脸,我吓了一跳——真的很难不吓一跳,说鼻青脸肿都是保守了。层层叠加的绷带和纱布散发出浓烈复杂的伤药气味,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孩子想不开去整容了。
“怎么打人还打脸呢?”我不可思议,“你是去参加训练、不是被押送审讯吧?”
“太宰先生说,打四肢或者内脏,要修养很长时间。”小人虎说话的节奏都慢了不少,生怕扯到脸上的伤口,“打脸是希望我能记住教训,已经尽量控制力道了。”
……也就你信他的鬼话了。我顿时心生无限怜爱,刚想摸摸他的头以示安慰,却发现无从下手,只能尴尬地收回。
“这里没有受伤。”中岛敦懂事地撩起刘海,向我展示光洁的额头和年轻的发际线。
我一时哭笑不得,唯有顺着他的意思,抬手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刘海。
被港黑食堂好吃好喝养了一段时间,14岁异能者少年旺盛的生命力展露无遗,从面黄肌瘦、形销骨立的小可怜,变成正常生长期、身形瘦弱也充满力量感的未成年黑手党人。
未成年黑手党被我撸狗似的摸了两把,嘴角一垮,委屈兮兮地开始掉眼泪。
听某位不愿暴露身份的绷带精干部说过,中岛敦父母双亡,很早就被送到了孤儿院。也许是异能影响,也许是性格原因,这孩子在孤儿院也过得很糟糕。
他去捡人的时候,白虎化的中岛敦正在孤儿院大肆破坏,被所有人避之不及。
“去医务室看过吗?”我不太熟练地伸手抱住小少年,让他靠在我肩膀上——怎么说也是个被重点培养的异能者,多少还是要保留脸面的,“严重吗?”
“看、看了……”中岛敦小声抽泣,“不、不严重……可是好痛……呜、呜呜……”
我一时无言。
黑手党这份工作与生俱来就带着伤痛和硝烟,异能者之间的厮杀更是超出常人所想的不留情面,哪怕是武力值天花板的中原中也,在新人期也受过不计其数的伤。
托「月下兽」的福,中岛敦自愈能力极强,但其中要忍受的疼痛却无法避免。
太宰素来把下属作为‘武器’来训练,漠视一切正常人类应有的感情,在最短的时间内、最大程度地开发身体潜能——他对自己也是同一套训练方针。
我做好被哭泣着抱怨和恳求的准备,甚至打好了腹稿,如何说服太宰把对中岛敦的训练转交给中原先生,以及如何说服中原先生接受小人虎。
然而,直到最后,痛到掉眼泪的小家伙也没有向我诉说更多怨言。
“……我在心里把同事的号码背了五遍,”我一边叹气,一边接过盘子,“整整五遍啊!但他从头到尾没向我提任何要求,哪怕是让我陪他去吃一顿晚饭。”
“很欣赏的新人?”胡子拉碴的青年在我对面坐下,贤惠地分发筷子。
“不是我们的部门的,”我大吐苦水,“你也知道,我们非法组织招人,难免有点违法乱纪、目无法纪的习惯……那孩子今年才14岁,名正言顺的未成年。”
“他14岁就有正式的工作了。”青年顿了顿,开口的语气比我还苦涩,“我14岁被抓进去蹲局子,靠出卖顾客才换来调整伙食的机会。”
“……”我一时无言,“怎么看都是两码事吧?”
他14岁还靠着我哭呢,你已经会卖顾客了?
面前穿着卡其色外衣的红发青年名为织田作之助,尽管样貌和嗓音都带着历尽沧桑的气质,但的确是位‘芳龄’23岁的年轻人。
也就是昨天给我打电话说找到工作、被诈骗经历丰富到让人悲伤的青年。
“言归正传——啊,能不能请我喝罐装果汁?”我尝了一口盘内的咖喱,不出意外辣到了,“你说找到工作了是怎么回事?对方的窝点,咳咳,公司位置在哪里?”
“大麦茶可以吗?”织田作之助苦大仇深地吃咖喱,“这个月财政有点吃紧,不然也不会那么急着找工作了。”
“我请、我请。”这家咖喱定食餐厅的店长大叔把果汁放在我俩面前,走之前还乐呵呵地拍织田作之助的肩膀,冲我道谢,“一直以来都麻烦你照顾他了,鹤音。”
青年丧气地抗议:“喂喂,我才是年长的那个,好吗?”
龙头战争期间,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织田作之助收养了五个孤儿,目前寄养在店长大叔家中,也被迫从横滨游荡青年变成了努力打工养家的‘好家长’。
“真的是很正经的工作,叫「武装侦探社」,算小型异能者团体吧。”织田作之助很自觉地帮我打开易拉罐,“有官方下发的异能开业许可证……看起来不像假的。”
我:“哇,这个证明很难搞到手的,我们的内部审查超严格。”
异能开业许可证由异能特务科的总负责人种田长官亲自下发,其地位可见一斑。
“……你不会觉得错乱吗?”织田作之助忍不住吐槽,“一边为异能特务科工作,一边又为港口黑手党效力?”
“不会吐槽可以不吐。”我哼唧两声,信口胡扯,“我一不帮异能特务科传递港黑机密,二不帮港黑欺瞒背刺异能特务科——我是什么?我是他们友好交流的桥梁。”
青年无奈失笑。
我和织田作之助的相识可以追溯到龙头战争前,也就是我在情报科的实习即将结束、准备转正进入行政科的那段时间。
当时我还在和太宰治斗智斗勇,某次逮人时,意外卷进了几个敌对组织的公路枪战。场面的混乱程度难以表述,最后脱离战场时,我被他稀里糊涂地带到了郊外。
太宰带来的部下被冲散,不知去了哪里。我们坐着的车也不知道是哪一边的车,反正他拉着我冲上来,低头一看有钥匙,二话不说就踩油门了。
车窗外是荒无人烟的公路,我俩在车里面面相觑,黑心准干部抢在我开口谴责之前利落下车,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徒留正在考驾照的我留在原地,和一辆主人不明、弹痕累累的越野车相依为命。
算了。没什么。这种情况,我已经很习惯了。
原本我计划开车到接近市区的地方,再打电话拜托科长、或者安吾前辈来接我;然而不幸的是,这辆坚强的越野车终究没能完成它光荣的使命……它抛锚了。
你可以想象:在适合闹鬼的深夜,在适合发生刑事案件的荒凉郊外,一个穿职业装的年轻女性,守着一辆挡风玻璃上有六个弹孔的抛锚越野车——
是有几条命可以挥霍啊?谁敢下来帮忙?
万幸不远处就有一个加油站,在寂寥的夜晚中亮着文明社会的光。我在身上揣了一把手木仓,哆哆嗦嗦地下车向加油站走去。
在还有十几米的地方,看到一位身材高大、戴着帽子、穿着加油站员工制服的红发青年,正低着头从控制室走出来。
没等我出声求救,被红发青年单手拖在身后、不知生死的中年男性就滚下了台阶。
我立时倒抽一口冷气,与此同时,红发青年敏锐地抬头看向我。
我怀里有枪。
他脸上带血。
看来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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