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亭雨新的一天是在曲无的敲门声中开启的。

    曲无就像只受惊过度的小兽,敲门时规规矩矩,一听到里面发出点动静就立刻住手,发现池亭雨没出来,又坚持不懈地继续敲。

    池亭雨在梦里总听到叫魂一般的“笃笃”声,鼓点一样连续不断地从脑海深处响起。他由此做了个噩梦,梦到自己被黑白无常举着招魂幡追了好几条街,最后失足掉进了悬崖。

    池亭雨蓦然从床上坐起来,缓缓松了口气。而那敲门声还在继续,正好合上了招魂幡落在地上的节拍。

    池亭雨:“……”

    这孩子怎么那么死心眼呢!

    池亭雨半死不活地从榻上下来,耷拉着脸拉开门,看到了曲无伸到半空中的爪子。

    曲无身体一僵,立马将手缩回去,在身前比划了几个手势。

    “吃饭是吧,我知道了,你先去忙别的,我一会儿下来。”

    曲无点了点头,蹦蹦跳跳地下楼了。池亭雨回屋穿好衣服,打着哈欠从楼上下来,看见了桌上那碗热腾腾的白米粥。

    这小子做菜的确有两把刷子,不知道是从哪儿学的,卖相好,味道也不差,比饶景润那自诩拯救全家胃腹的二把刀强多了,拉出去能直接开食肆。

    昨晚池亭雨就深有体会,今日在吃了这碗肉沫青菜炖成一锅的粘稠白粥后,他觉得自己没脸给别人提供去处,是对方跑到这儿来做慈善了。

    池亭雨一顿饭在要不要涨工钱这个想法上徘徊几许,最终荷包的紧缩战胜了刚长出来的良心,他面色如常地捞干碗底,矜持地赞许道:“还不错。”

    曲无湿漉漉的大眼睛闪过欣喜的碎光,将池亭雨掉在地上的良心踩了几脚。

    池亭雨捂着眼,从饭桌前踉踉跄跄地扑进院子,洗干净了自己厚逾三尺的脸。

    按照池亭雨多疑的性子,这孩子不能留在家里,是要随着他一起去学堂的。

    池亭雨在陆仪那儿走了个后门,将曲无安插在最后一排,强制将人锁在眼皮子底下。

    可曲无真的是太小了,这个阶段的其他孩子刚启完蒙,学一点东西都费劲得要命,曲无却要在一帮比他大十岁的师兄中间当吉祥物,不管听不听得懂都得硬撑着。

    然而池亭雨发现,这孩子并非如他想象中那般倒头就睡,反倒认认真真地拿着笔,在纸上写写画画,态度比他前面那位在座椅下偷偷嗑瓜子的师兄端正多了。

    池亭雨实在好奇,遂在学生们休息途中偷偷溜到他桌前,看到了满满当当一整篇他说过的话。

    哪句是谁提出来的,哪句可以用于什么地方,这孩子分毫不差地记在纸上,虽然没有重点,但绝对称得上池亭雨有史以来见过最勤奋的人。

    就是可惜了他这张嘴,要是能说话,以后就冲他这份认真劲儿,大小能考个秀才,混得不比现在强。

    池亭雨免不了想起自己一生中最辉煌,也是最头疼的时期——太子殿下要有这本事,他也不用想着扶其他皇子上位了。

    曲无在外面喝了一碗下人送上来的凉茶,回到屋里时,正好见池亭雨站在他座位前,翻那几张留有墨迹的纸。

    曲无忽然有点紧张,他蹑手蹑脚地迈过门槛,在原地逡巡了一会儿,发现池亭雨没有留意到他,又走到对方身后,轻轻抓住了面前的袖子。

    池亭雨被他吓了一跳,眼里闪过一抹冷冽的杀意,在看到曲无无辜的大眼睛时,他又迅速将心揣回肚子,温声道:“休息好了吗?”

    曲无点了点头,池亭雨便将看了一半的东西放下,侧身让他进来。

    外面那些休息的学生还在对着彼此磨牙打屁,压不住的笑声隔着老远传进屋里。而屋内没人说话,池亭雨坐在曲无对面,静静注视着他的双眼。

    “你以后想做什么,总不会一直在别人家做饭吧?”

    曲无垂着头,灵活的手指冻住了似的,一句话都比划不出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干嘛,除了做饭,似乎也没有其他长处。池亭雨是他的雇主,这份关系不知道哪天就会消失,到时候自己再去别人家做工,就这么反反复复,直到寿命熬尽。

    曲无原本就是这么想的,在别人家做饭有什么不好,自己还能混口吃的,总比饿死在角落里强。

    他心神不定地比划了自己的想法,可总觉得缺了点什么,手指像煮化的面条,软趴趴的没有力气。

    毕竟不是自家媳妇儿,说话总得留有余地。池亭雨不干强买强卖的事,他点了点头,低声道:“这样啊,那我……”

    谁承想这小崽子突然抽疯,手指头飞快地变了调,又划拉出一句和刚才完全不同的新辞:“除了这个以外,我还能做些别的吗?”

    池亭雨好不容易读懂这句话,伸手点了点面前那几张纸,笑着说:“这个呢?我看你挺感兴趣,以后说不定能去翰林院这样的地方谋个职。”

    翰林院是什么地方,池亭雨探花考进去也不过在里面做个小小的正六品侍讲,这无疑就是在给没见过世面的小崽子画大饼,比驴头前吊根胡萝卜还可恶。

    但曲无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崽子还真信了,不但信,还自信满满地问道:“我可以吗?”

    “当然可以,古往今来都有寒窗苦读十数载的人,在朝廷里身居要职。官场并非贵族独掌,只要你有这个信心,将来总能搏得一番出息。”

    池亭雨忽悠人的时候绝不含糊,连站在外面准备请人出来喝茶的陆仪都听不下去了。他轻咳一声,逆着光笑眯眯地打断池亭雨的宣讲,温声道:“没打扰到你们吧?”

    池亭雨顿时收声,讪笑着将人请进屋,又悄么悄对曲无补充一句:“我期待你的选择。”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俩在进行什么秘密交易。

    陆仪拒绝此等不正之风在学堂传播,他将擅自洗脑的池亭雨踢开,和风细雨地对曲无说:“既然念书,就应该来这种正规的学堂,你若是有意,我可以向上举荐,让你名正言顺地参加会试。”

    好家伙,原来陆先生也不是什么好人!

    池亭雨算是看到了这温顺毛皮底下凶残的面孔,他感慨了几句世风日下,乖乖站在旁边当花瓶。

    曲无在两个人无限的大饼中迷失了自我,决定学一门做菜之外的新手艺。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答应池亭雨,兴许是因为这是第一个愿意把他带回家的人吧?

    池亭雨让他在学堂念书,并非出于用不完的好意,而是觉得此人终于有理由待在他视线范围以内,不用大喇喇地在外面乱跑——

    今天可以拜托陆仪让他在学堂旁听,明天呢,后天呢,要是谁家仆役都能轻轻松松地进来念书,那那些以身份压人的学生们会怎么想?

    但是有天赋又努力就不一样了,这是秦太傅传教的宗旨,每个学生都该有教无类,只要他行,就能突破身份的束缚。

    池亭雨始终在曲无的身份上存疑,毕竟那只是这孩子的一面之词,还有太多太多没有揭开的谜团。这道坎迈不过去,池亭雨是不会相信他的。

    心眼比蜂窝还多的雇主和天然无邪的帮工就此定下了在学堂读书的计划,当然了,帮工的学费两个人各自承担一半,但说起来羊毛出在羊身上,最后无非是少了点教书的报酬。

    只是浅浅读了几本书,就被人扣在身边当牛做马的小孩终于有了出人头地的机会。曲无白天在学堂和池亭雨同进同出,晚上就在家帮忙做饭,日子过得比那两位——尤其是池亭雨还充实。

    容骥得知自己家的帮工在池亭雨教书的学堂念书后,心里由衷地松了口气。这小孩的父母都已经不在了,自己算他半个哥,就算以后缘分尽了,他也希望这孩子能有一个好的前程。

    不过他们家骤然多了一位成员,远在天边的饶公子还不知道,依旧美滋滋地坐在帐子外面看姑娘们跳舞。

    严慕和部落里的一位老人商量完开通商路的事,端着烤好的肉坐在他身边,笑着问道:“好看吗?”

    饶景润吓得一激灵,手里的羊奶酒洒到衣领上,顺着羊毛往下滑,湿乎乎地黏成一团。他可怜巴巴地瞅着严慕,嘀咕道:“哪有你好看。”

    “真的么?我怎么觉得,你眼珠子根本离不开人家呢?”

    跳舞的姑娘们甩着五彩斑斓的长袖,围着火堆笑盈盈地看着他们。

    严慕盯着饶景润把肉吃了,将盘子放到一边,低声道:“商路的事基本已经定下来了,以后从中原到这儿,会有专门的镖师护镖,免于在战乱交锋处受到损失。”

    “真的么!可是此地物资匮乏,抢掠之事在所难免……”

    严慕低下头,轻笑道:“我一个人能力有限,管不了那么多。这天下终究掌握在真龙手中,以后如何,还待那些龙崽儿们一较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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