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熬到了第二天,池亭雨半睡半醒地从桌上爬起来,扶着僵硬酸痛的老腰,慢吞吞地挪到塌边喊小皇子起床。

    容骥这之后做了一晚上噩梦,梦里一会儿是母妃忧伤哀愁的脸,一会儿是池亭雨汩汩流血的后背,两者往复交织,蛛丝一般将他桎梏在悲痛的巨网中。

    池亭雨瞧着小皇子颤动的眼睫,也不管冒犯不冒犯了,赶紧伸手推他的胳膊,企图把人唤醒。

    结果这人今天不知着了什么魇,身体忽然弹起来,满头大汗地盯着床顶。

    容骥头脑还迷瞪着,乍一看见池亭雨,吓得立即往墙边缩。池亭雨想要抱他的胳膊张开一半,又从善如流地收了回去。

    “别怕,我先去给你倒杯水,没事了啊。”

    池亭雨不敢离容骥太近,出门让小二换了壶茶,然后不远不近地站在门口,细细观察小皇子的脸色。

    小皇子似乎吓得不轻,脸上到现在都没有泛出血色,但头脑还歹还清醒,再没做出什么过激之举,让池亭雨稍微安心了点。

    池亭雨看他差不多没事了,扬起眉,笑着说:“怎么,我在你梦里变成鬼了?这么害怕。”

    容骥心脏还在突突地跳,闻言白眼一翻,心里想,还真差不离了。

    最后出现在他梦里的就是池亭雨那张死不瞑目的脸,两只浑浊的眼往外暴突,嘴还张着,一直念叨:“你欠我的要拿什么还。”

    实话说,他欠池亭雨太多,就算把命搭上都还不起。

    但池亭雨偏偏在这时候叫醒他,容骥悲伤、恐惧与愧疚混成一团,人困在其中,一时半会儿难以脱身。

    幸好池亭雨不是那种眼大无神的人,没有往上凑,要不然指定把小皇子吓傻。

    小二拎着水壶上来了,刚准备敲门,里面的客人像是长了对儿穿墙眼,在他手挨到房门前从里面打开,伸手接过了壶柄。

    “辛苦了,您去忙吧。”

    小二鲜少听到这么温柔的语气,偷偷觑了眼这位客人,才发现对方相貌好看得紧,但不知怎的,眉目间难掩疲惫,似乎没休息好。

    那客人见他迟迟不走,疑惑地问道:“怎么了?”

    小二点头哈腰地往后挪,没留神磕到了后面的廊柱上,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他看见房里多出个人,个子不高,长相惊人地亮眼,浑身上下散发着冷淡内敛的气质,一看就是个年龄不大的哥儿。

    他仿佛被对方身上的光芒迷了眼,连滚带爬地跑下楼,连道歉都顾不上说。

    容骥已经从榻上下来了,听见外面的动静,探头看了一眼,问池亭雨:“那人怎么回事儿?”

    池亭雨幽幽叹了口气,不阴不阳地说:“谁知道呢,美色误人啊。”

    容骥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拿起一块昨天剩下的点心,边吃边问:“咱们是不是该走了,今天不是还有挺多事要干的吗?”

    池亭雨见他恢复正常,挺着腰板直地走到桌边,倒了两杯热茶,一杯给容骥,一杯让自己提提神。

    刚才那小二看得没错,他两个眼睛下挂着硕大的黑眼圈,整个脸蜡黄一片,呼吸间都能感受到迫切的疲惫。

    容骥刚才光顾着害怕,没瞧仔细,现在一看,忍不住心疼地说:“真没事儿吗,要不再休息会儿。”

    池亭雨摆摆手,喝完这杯茶就去收拾行李:

    “不行,我昨天听楼下的管事说,今天要迎接一位西南上任的督军,还不知道名字,留在这儿很危险,早走早安生。”

    “西南上任的督军……”

    容骥念叨了一半,被池亭雨拉到铜盆前洗漱。两个人火急火燎地收拾完,冲出驿站,马不停蹄地赶往澜平县。

    澜平县无波无澜,倒是一抬头就能望见连绵不绝的高山。高山上云雾缭绕,偶尔疾风吹过,能窥见些许料峭与险峻。

    这和南溪县和缓绵延的坡路又有不同——人力有限,面对极端巍峨的天险,总会生出天然的敬畏。

    容骥和池亭雨打马进县,县里全都是昨天在路上看到的那种衣着奇特的怪人,他们好像并不排斥外客,有大胆的小孩还会三三两两的凑过来,跟在马屁股后面嬉笑打闹。

    容骥时不时遭到热情汉子的口哨调戏,握着缰绳的手青筋直跳。他转头看向池亭雨,见此人淡定如斯地往前走,分明没有搭理这群人的意思!

    “这些人怎么回事儿,简直毫无礼节,真是,真是……”

    一个汉子在街对面直勾勾地盯着他,容骥说不下去了,嘴唇哆嗦,恨不能当场回头。

    池亭雨好像才反应过来小皇子的不适,他驱马挡在容骥和那人中间,神秘兮兮地说:

    “殿下有所不知,各地所处位置不同,衍生出的风俗差距很大。比方说,江南温婉含蓄,吃食用度别出心裁,连霍侍郎那样的人都能入乡随俗。这地方民风开放,百姓不拘小节,表达感情的方式自然就直白些。”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当然了,这只是一个地方的普遍风气,轮到个别百姓头上,还会有好有坏,不能一概而论。”

    没想到池亭雨能解释得这么细致,容骥点点头,挑出了最无关痛痒的地方问道:

    “说到霍侍郎,我至今才想起,他与我们碰面的那刻起,是不是就已经认出你了?”

    池亭雨微微一愣,发现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小皇子开始翻旧账了!

    左右全是不认识的人,他想换个话题都难,就在他打算装死当没听见的时候,远处突然传来一道清亮的声音:

    “亭雨!”

    池亭雨悚然一惊,他猛地回头,脖子太用力,“咔嚓”一下扭了。

    一个穿着和这些人别无二致,但明显是中原人长相的青年快步跑来,颠儿颠儿地停在他俩旁边,看着池亭雨歪过来的脑袋,疑声道:“怎么了这是,看见我这么激动?”

    池亭雨一时有苦难言,咽了口唾沫,慢慢抻着脖子往前转,才转到一半,拉伤的筋就在脑袋上疯狂嘶吼,痛陈他的粗鲁无情。

    “我真是……”池亭雨咬着牙掰正脖子,嘴角抽搐着笑道,“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您。”

    容骥没见过此人,像往常一样客客气气地行了个礼:“您是……”

    这位青年顺着声音看去,在容骥身上飞速打量了一眼,立即换上一张彬彬有礼的人皮,拱起手说:“在下姓饶,是亭雨兄的朋友,敢问这位美人的名字?”

    容骥从未感受过如此轻薄无礼之态,他瞪着琥珀色的眼珠,下意识看向池亭雨。

    池亭雨已经在紧追不舍的疼痛中翻下了马,走过去站在青年旁边,小声说:“别吓着他。”

    姓饶的青年抬头瞧了瞧马上的小美人,又瞧了瞧一本正经的池亭雨,恍然大悟地“嗷”了一声,一肘子捅在他胳膊上,不怀好意地笑道:

    “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池亭雨心想你知道个屁,然而本就脆弱的身躯遭此重创,池亭雨又往后退了几步,声音显得有些沙哑:

    “他是我媳妇儿,还没过门,不方便大肆宣扬,改天一定请你吃顿酒赔礼道歉。”

    人都快倒地上了还吃酒呢!

    那青年吓得一骨碌走上去将他扶住,上下其手把池亭雨摸了个遍:“怎么回事儿,是不是受伤了,这么严重?”

    容骥也发现人不对,立即跑过来搀住他,对那青年说:“先找个地方休息会儿吧,他昨天一夜没睡,应该是累的。”

    一夜没睡,累的,以及那挺得板正的腰……

    青年不知想到了什么鬼东西,血色一下上了脸,他干咳一声,指了座不远处的小楼,说道:“就去那儿吧,我一个朋友家,也是我现在住的地方。”

    容骥和青年合起伙把池亭雨架到了小楼门前,青年抬手敲了敲,不一会儿,一个带着深蓝色头巾的女人从里面打开门,看着青年的脸,热情地说了几句话。

    这女人穿的和街上其他人一样,看年龄应该有三四十岁,皮肤细腻莹润,身段小巧玲珑,但语气又有点泼辣,说话的时候喜欢用手比划,瞧着比青年还激动。

    她说的话容骥半个字都听不懂,而青年却能从善如流地跟她聊天。他指着自己搀住这人,又指了指容骥,叽叽咕咕冒了句什么,那女人立即开门放他们进去。

    容骥在外面的时候就发现这楼是用竹子搭的。不光这里,这地方所有的楼都是如此,而且和北方民居不同,竹楼往往建的高,离地面有段不小的距离,房顶也没有瓦片遮盖,是用竹子搭出几段向下倾斜的弧度,看起来格外别致。

    青年和容骥合力把池亭雨放在榻上,喘了口气,笑着说:“一来就倒,真是够要命的。”

    容骥正待说什么,这人抹了把汗,又转身往外走:“我去给你们把马牵回来,你就在这儿守着他,别乱跑啊!”

    容骥看他疯疯癫癫地往外走,一转眼人就不见了,只好无奈地转向池亭雨,小声说:

    “你说说你,以前认识的都是一帮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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