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育黎首,臣伏戎羌。”

    “遐迩一体,率宾归王。”

    池亭雨顺着声音走进巷子,在茉莉花甜腻的香气中站在了一座被篱笆围起来的小院前。

    院子里坐着几排五六岁大的孩童,每个人手里拿一本书,摇头晃脑地跟先生读文章,读出来的字句左右对不到一起去,听起来既凌乱又吵闹。

    池亭雨抱着胳膊倚在柱子上,等他们咿咿呀呀念完了,站在前面的白胡子老头举着戒尺,开始颤颤巍巍作解释。

    刚入门的东西,但凡读过几本书,都能讲得通俗入里。老头说得有趣,底下那些孩子也听得入迷。池亭雨就和那些刚上学的小孩一样,站在外面偷师学艺。

    时间一眨眼就到了午后,老头让孩子们回家吃饭,那些小孩立即撂下书,一窝蜂从栅栏门挤出去,灵蛇出洞般涌向了四周。

    池亭雨等那些小孩都走完了,才纡尊降贵地从那根被他靠出个印儿的柱子上起身,晃到了老先生面前。

    老先生正在收拾东西,面前一道黑影突然而至,打断了他的动作。

    池亭雨站在他面前,客气地问道:“您就是冯老先生吧?”

    冯元江抬起头,浑浊的双眼对准面前这位年轻人,颤声道:“阁下看起来有些面善。”

    池亭雨微微一顿,笑着说:“晚辈从小在这儿长大,您应该见过我。”

    “见过……”

    这老人不知是糊涂了还是真想起什么,嘴里嘀嘀咕咕念叨半天,才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啊?”

    “是这样的,我听县里的人说,这儿只有您一位教书先生,着实有些辛苦,晚辈之前也做过这份营生,希望来此分担一二,顺便讨口饭吃。”

    池亭雨态度恭谨,手底下也不闲着,帮冯元江收好了桌上的笔墨,一块儿送进屋里。

    冯元江年纪大了,腿脚不灵便,走两步就要停下来喘口气。

    他望着池亭雨的背影,望着望着,像是傀儡扯动了棉线,突然说:“阿云啊,你想在这儿教书,打声招呼就行,用不着这么见外。”

    池亭雨迈入房间的脚突然停在原地,他动了动唇,无奈的笑声从不远处传进院里:“您认错了吧,我不是您口中的那个‘阿云’。”

    “不是阿云?我从小看着你长大,怎么不是阿云了?”

    老先生拄着拐杖,又往前挪了几步。

    “阿云走了,县里人有了盼头,我在这儿开间学堂,要是有人也像阿云那么有出息……”

    他说到一半,惋惜似的叹了口气,喃喃道:“罢了,罢了。”

    池亭雨折回院子,掺起老人的胳膊,一步一个脚印慢慢往回走。

    冯元江的家不大,整个院子都用来开学堂带孩子,剩下的屋子只有他一个人住。每逢饭点,县里一家曾经受过他恩惠的王婆子就会做好饭菜送过来,照顾他吃完了,再把东西洗涮好带回去。

    池亭雨把冯元江安顿在屋里的小桌前,正想转身回去,袖子突然被人从后面拉住。

    “阿云,你中午就在这儿吃吧,吃完休息会儿,下午让那些孩子们见见你。”

    池亭雨自认长这么大不敢和老人家抢饭吃,他连忙摆摆手,笑着说:“算了吧,媳妇儿还在家里等我呢,下午您开课以后我再来。”

    “媳妇儿……”

    冯元江笑眯眯地捋了捋下巴上那搓白胡子,将这句称呼在唇齿间仔细品味了一遍:“阿云也到了娶媳妇儿的年纪啊。”

    “都跟您说了我不是阿云……”

    池亭雨一低头,目光撞上老人家那张慈祥的脸,登时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哎,算了,我先回去了,您吃完饭好好休息,别那么操劳。”

    他当着冯元江的面行了个标标准准的晚辈礼,继而头也不回地逃出了屋子。

    临出院门前,一位提着食盒的大娘刚好从外面进来,当场和他打了个照面,脸上的惊异之色从一根根竖起的眉毛往外冒。

    池亭雨想绕开她从侧面走,那女人却像根木桩子一样杵在门口,指着池亭雨,结结巴巴地说:“阿……阿云?”

    池亭雨:“……”

    这一个两个的都是怎么回事!

    池亭雨冲她笑了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慌里慌张地从栅栏门跑出去,沿小巷一路飞回了客栈。

    容骥在池亭雨去学堂的这段期间醒了,一睁眼,发现周围人去楼空,只好自食其力地探出头,防止再有一两只流窜在外的家养鼠以出其不意的方式吓晕他。

    当临危受命的小二推开门给他送饭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小皇子可怜巴巴地缩在墙角,一脸受到欺负的委屈样。

    他不由地想起那位教书先生一本正经的脸,在心里感叹道:果然,人不可貌相,禽兽都是藏在心里面的。

    池亭雨赶在小皇子吃完午饭前走进了客栈。刚进门,就见那个昨天还把他吹得天花乱坠的小二一脸古怪地看着他。

    池亭雨不明所以地检查了一遍自己的扮相,没发现什么问题,遂走过去问道:“怎么了,是不是我家夫郎给店里惹了什么麻烦?”

    容骥那小孩,表面上看着听话,私底下就是个傲娇霸道的麻烦精,稍有一点不顺心就要跟人闹。

    池亭雨已经想到了他遇见耗子、饭菜不合口、睡觉被人打扰等一百零八十式理由,做好了跟人道歉的准备。

    没成想小二听完他这句话后,目光竟然从古怪变成了嫌弃,当中还蕴含着一种注视人渣的不屑。

    池亭雨:“???”

    他莫名其妙地走上楼,一把推开房间门,看见小皇子坐在榻上,面前架了张小案,厨房送过来的锅碗瓢盆全搁在案上,堆得放都放不下。

    而此人捧着汤盅,正喝得津津有味,闻声还义正严词地招呼他过来:“吃了吗,没吃的话这儿还有。”

    池亭雨走到他对面,顺手拈了一只炸虾,边吃边问:“你之前跟客栈的人说什么了?”

    容骥把汤盅放回案上,用绢布抹了把小嘴,回答道:“没说什么,他们问我饭菜放哪儿,我怕吃到一半看见老鼠,就跟他们说我腰疼不方便,让他们给我在这儿支张案几。”

    他自觉这话没什么问题,一双眼平视着池亭雨,高傲地问道:“怎么,我说错话了?”

    池亭雨看了眼他敞到一半的衣衫,顿时明白了楼下那位小二的所思所想。

    他心累地叹了口气,对他说:“没什么,就是夫君一世清白毁于一旦,有点难过罢了。”

    小皇子已经吃得差不多了,他将筷子撂回案上,身体往后一靠,懒懒散散地乜着这位便宜夫君,低声道:“怎么样,去学堂看过了吗?”

    一提起这个,池亭雨就觉得更心累了。他三言两语跟容骥讲了讲那间学堂的情况,又说道:“当先生没什么问题,教的东西和在成平村那时候差不多,就是那位老先生看起来有点糊涂,说话颠三倒四,需要多照顾着点。”

    小皇子自己就是个需要被照顾的,对照顾他人没有什么心得。他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说道:“行,那就这么定下来吧,咱们什么时候回家?”

    “回家嘛……”

    池亭雨看着小皇子吃饱以后餍足又无辜的脸,不怀好意地说:“今天下午我要先跟那些孩子们见一面,您要不要和我一起?”

    容骥觉得池亭雨就是在无理取闹!

    先不说他在宫里到底学过多少东西,那些长得跟冬瓜一样的孩子各个都比他小好几岁,他往那儿一坐,老脸还要不要了!

    池亭雨盯着小皇子青一阵白一阵的脸,心里早就乐开花了。他给自己选了一张可怜又委屈的面具,捏着失望的语气对他说:“殿下,我知道以我们这种人的学识,和宫里的大儒比就是天壤之别,您瞧不上也是应该的,只是……”

    他故意将话停在这儿,晕着水波的含情眼被窗外雾蒙蒙的天光罩了层浅淡的纱,化作柔弱无骨的小蛇,缠绕在小皇子脆弱的脖颈上。

    然后趁他被美色所迷的当口,一张嘴,死死咬住了那颗不甚坚定的心。

    小皇子一个激灵,瞬间被他的尖牙咬醒了。他别扭地转过头,避开那片紧紧将他包起来的目光,轻声道:“没什么比不比得上的,反正都是些启蒙的东西,差还能差到哪去?”

    池亭雨暗自勾起一抹笑,心想,上钩了。

    小皇子聪明伶俐,天下少有人能敌,但坏就坏在他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只消一句话,一个委屈的表情,就能被人骗得五迷三道,在设好的陷阱里打转。

    对付他这种人最佳的方式,果然还得是顺着毛捋。

    池亭雨把小皇子伺候到床下,穿好衣服鞋袜,贴前贴后地拾掇完,又在小二诡异的目光中退了房,带着容骥一脚踏入了潮湿闷热的南溪县大街。

    按时间来算,那些孩子们差不多开始上课了。

    池亭雨沿早上的路再次走进那条花香遍野的小巷,朗朗的读书声照常响起,回荡在左邻右舍的鸟啼蝉鸣中,给两人的心带来了一种别样的安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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