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子大抵是被池亭雨的流氓气质震慑了。他冷哼一声,转身面对着墙,十分严肃地威胁道:“敢过来就杀了你!”

    池亭雨也不勉强,他仰面躺在榻上,身上盖着容骥施舍给他的半床被子,盯着黑暗中不甚分明的房顶,轻轻闭上了眼。

    小皇子睡不惯硬板床,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却见池亭雨已经雇好马车,在往上面搬东西了。

    他轻手轻脚地把东西一件件运到车上,又给容骥腾出一片休息的地方,这才跑去堂前烧水,让小皇子一醒来就有热水洗漱。

    如此体贴入微,倒真像和他成了亲似的,要不是容骥深知此人的秉性,说不准还会多感动一会儿。

    果不其然,池亭雨见小皇子醒了,扬着笑走到他面前,亲手将衣服送上去:“需不需要夫君帮忙?”

    小皇子气得七窍生烟,狠狠瞪了他一眼,啐道:“你别偷看就行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容骥转过身慢悠悠地穿好鞋袜,在池亭雨的安排下一步一个脚印做好准备,就立马被催上了车,匆忙告别了这座仅仅住了两个夜晚的成平村。

    一切就像梦一般,快得来不及感受其中的真实。

    小皇子坐在车上,马车咕噜噜滚过尚不熟悉的石子路,来到了他前天被人捡回来时经过的那块大石头。

    不少人听说了池先生离村的消息,一大早就等在大石头旁,带着自家还不认识几个字的毛孩子,殷切地朝跳下车的池亭雨打招呼。

    “池先生,您真的要走吗,不再考虑考虑?”

    “是啊池先生,我家娃刚去学堂没几天,您这一走,他可能再也没机会读书了呀!”

    池亭雨摸了摸他家孩子左摇右摆,看上去不甚聪明的脑袋瓜,笑着说:“学习一道永无止境,不止是书本,还有生活、劳作,世间之大,总有学不完的东西。”

    那孩子给根竹竿就往上爬,他扯着自家爹的袖子,闹腾地喊:“您听听,先生说了,玩也能学到东西!”

    他爹也许是觉得孩子太丢人,当场扇了他后脑勺一巴掌,面红耳赤地对池亭雨说:“您说得对,您说得对。”

    容骥抬起眼看向窗外,日光下,那些只有分离时才会出现的伤心与挽留变得格外扎眼——也许令他想起了什么,也许嫌弃这些人各自的私心,总而言之,他打心眼儿里感到一股排斥。

    “对了,那个哥儿……”

    人群中忽然有人提到了容骥,他后背一僵,不自觉地挺直身板,将全部注意力放在了那人身上。

    “池先生,听村里人说,您收了那哥儿当媳妇儿?”

    池亭雨不知作何感想,只是客气地回答道:“没错。”

    “这样也好,那哥儿年纪还小,没人照顾,丢在外面指不定会被人欺负。我们都知道您的为人,他跟了您,也算幸事一桩吧。”

    村里人心眼儿朴实,想什么就说什么,从来没有阿谀奉承之嫌。小皇子本想嘲讽那些村人没有见识,但转念一想,他们能念着自己,未必就是什么坏人。

    毕竟追根溯源,令池亭雨不得不奔逃的,反而是自己这个拖油瓶。

    池亭雨又与那些人絮叨了几句,待时辰差不多了,村里人赶着回去干活,他也坐上马车,带着小皇子正式离开了村子。

    他们俩一前一后窝在车上,池亭雨在外面赶车,容骥就偏着头,盯着窗外的青山绿水发呆。

    他没出过宫,看什么都是稀奇的,尤其地里那些绿油油的禾苗,在他眼里不亚于凤凰飞天。

    这位寿数刚凑了个整的小皇子拉不下脸请教,只好盯着那些农夫的脸,试图理解他们在做什么。

    “那是稻子,成熟了以后会结穗,上贡皇城的白米就由此而来。”

    池亭雨当惯了夫子,总有点好为人师的毛病,他驾着马车,走在宽阔平整的官道上,笑着说:“皇上去年减轻赋税,百姓们的生活好过了许多。这些米啊,缴上去后,剩下来的就供一家几口人填饱肚子,多的还能拿去换东西。这些人所求不多,吃穿不愁就已经足够了。”

    容骥知道这些话是对自己说的,他淡淡地应了一声,又指着不远处的人说:“那她们又在做什么?”

    池亭雨顺着容骥指的方向望去,看见了几个蹲在河边嬉笑玩闹的农家女。

    她们穿着干练的粗布衣,袖口系在小臂上,头上包着三角巾,在那儿三五成群地互相泼水,喧闹声隔着老远传进了马车。

    他笑了笑,解释道:“那些人在浣纱。”

    小皇子两耳不闻窗外事,衣服都被宫人送去了浣衣局,自己从来没操心过,就算少几件也发现不了。

    他头一次见别人在他面前洗衣裳,竟也觉得稀奇。

    池亭雨睨着小皇子因好奇微微睁大的双眼,心中莫名生出一丝隐忧。

    如此不谙世事,碰到普通人倒也无所谓,要是遇上那些穷凶极恶之徒……

    他想得出神,没留意小皇子突然转过来的脸。两个人心有灵犀地对上眼,池亭雨从那双浅淡的眸子中,瞧出了一丝讥讽。

    “夫子莫不是觉得我蠢笨,对世间琐事一无所知?”

    容骥笑眯眯地看着他,心里那点童真被阴阳怪气吃了个干净,连吐出来的骨头渣都沾满嘲弄。

    这小孩要不是出生皇室,指不定就是哪个妖精投胎来的,专门祸祸他。

    池亭雨敬谢不敏地低下头,说道:“哪敢,殿下天资聪颖,身在何处都将大放异彩。”

    容骥脸上明显露出了不信任的表情,这种在宫廷里贱卖不要钱的吉祥话,搁他这儿就和树上的蝉鸣没什么区别。

    他突然觉得有点无聊,干脆别过眼,继续去看那些无忧无虑的百姓们劳作。

    池亭雨总算松了口气,他靠在车框上,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挥着柳条,任马车慢慢悠悠地在官道上漫步。

    经过两个夜晚的深思熟虑,池先生总算得出了一个痛心疾首的结论——他和这小崽子不对付。

    小崽子出自皇宫这个大染缸,和别的小孩不同,总喜欢将那些五颜六色的伪装套在身上,甭管适不适合,都得先装出一副城府深沉的模样。

    池亭雨教了那么多孩子,没一个像他这般性情不定的。

    若以后这种脾气改不掉,还不知道要长多少个胆子才够吓。

    池亭雨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1

    小皇子一直在车里支着头,直到支得骨头僵硬,才想起缩回来休息。

    外面从青禾农田变成了奔涌长河,汹涌的浪涛不停拍打在沿河而立的堤坝上,溅出了白色的浪花。

    小皇子听着浪涛声,眼前渐渐开始模糊,不知不觉就靠在车垫上睡着了。

    等到傍晚时分,马车渐渐靠近城池,周围人声杂乱,吆喝纷飞,容骥才睁开眼,朝前面喊:“池先生,我们到哪儿了?”

    池亭雨回过头,看着小皇子迷蒙的双眼,笑着说:“已经到顺康城门口了,今晚先在这儿留宿,明天置办点东西再走。”

    顺康?

    小皇子贫瘠的大脑中只能想起书上那几句话,其中有一句是:顺康为盐铁重城,每年向朝廷上税颇丰,为防当地官员私自贪腐买卖,需轮流派朝廷大臣下访监察,定期汇报。

    如此一来,城中必有朝廷直属官员坐镇,指不定还是从哪儿见过他的“熟人”。

    小皇子那点残存的睡意登时在这短暂的思考中烟消云散,他支头望着城门前那一串长龙似的队伍,心里已经开始盘算起池亭雨的想法。

    池亭雨坐在马车外,从怀中掏出两份一早置办的身份文牒。

    他连头都不用回,就知道那小孩现在在心里编排什么。

    诸如他身份敏感,为什么还要来这种中央大臣坐镇的地方,诸如池亭雨是否只是表面良善,实则却是皇帝派来的内/奸。

    这小皇子多心得要命,只要一点儿没和他说到,就能朝阴谋的方向疯狂靠近。

    马车渐渐驶向城门口,守城的士兵勒令他们出示身份文牒。

    池亭雨将准备好的文牒呈上去,故意大声说:“车内坐着我尚未过门的媳妇儿,年纪还小,不方便出来拜见,希望您通融一二。”

    他又悄悄给士兵塞了几颗碎银,不多不少,正好符合一个商人的身份。

    容骥本来沉着脸,已经做好了见势不对就跳车逃跑的准备,没成想听见这么一句,脸瞬间变得比锅底还黑。

    那人颠了颠银子的分量,又瞅了眼车里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哥儿,在心中将小皇子的长相好生品评了一番,这才将文牒还给池亭雨,大手一挥,满脸淫邪地笑道:“过去吧。”

    池亭雨一点儿不耽搁,立即甩着手上的缰绳,把马车赶进了城里。

    甫一进城,马车还没往前走几步,池亭雨就听见了小皇子幽怨的声音:

    “池先生,您对自己方才的表演满意吗?”

    池亭雨闻声一笑,隔着车帘,不轻不重地说:“我介绍得有错吗,难道你不是我媳妇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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