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影回到自己的住处,思来想去总觉得有点不安。她几乎可以确定,那个老和尚知道些什么。

    从前的苏影是没有信仰的,她总觉得,若是真有神明,看到自己和母亲如此痛苦,怎么从没有哪个神通广大大慈大悲的神灵,来稍微帮自己一把?哪怕是让自己稍稍开心起来一分钟,一秒钟,或者让母亲可以好好地吃一餐饭,走一走路这样的小事,都没有发生过。所以头一天见到这个老和尚,自己也还迷迷糊糊没搞清楚情况,听得那满嘴的阿弥陀佛,苏影只觉得是个老神棍,并没有放在心上。

    可如今,自己亲身经历了重生这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在这里又人生地不熟,想到刚刚老和尚的眼神和没有说出的话,苏影只想去问个清楚明白。

    丹枝刚拿了夜晚梳洗的铜盆进来,便看到自家小姐从暖榻上起来,正在给自己披披风。丹枝有点懵,却听得自家小姐说:“丹枝,我要出去一趟。”

    丹枝吓了一跳,这夜深人静的,小姐身子又才好一些,怎么可以漏夜随便出门,若是再有什么闪失丹枝不敢往下想,这些天都惊吓已经让这个十三岁的小丫头哭干了眼泪,人都瘦了一圈。

    “小姐要去哪?”丹枝见苏影像是打定了主意要走,紧张地问。

    苏影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想了想,问道:“丹枝,你可知圆正师父如今住在哪么?”

    丹枝自然是知道的,那圆正大师这次是专门下山来处理苏影儿之前的白事的,她是苏影儿的贴身丫鬟,有些事都是圆正大师亲自吩咐她去做的,这些事自然也都知晓。可是丹枝却很疑惑:“小姐问这个做什么?”

    苏影想了想,转过身来看着丹枝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如今虽是醒了过来,心里却乱的很,之前的事情也都不记得。丹枝,虽然我不说,可是这感觉让我很害怕。可是这些事又不能跟太奶奶说,更不能和父亲母亲说,如今大师还在咱们府上,我便想偷偷去请教大师一些事情,否则,我心里始终难安。”

    丹枝听了苏影的话,心里又急又心疼,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抬起头,却看着自家小姐认真地看着自己,那眼睛里像是有一片汪洋,清澈见底。

    丹枝把心一横,跺了跺脚,把铜盆放下,认命地去拿了一件墨绿色的毛绒斗篷来,对着苏影说:“小姐,您这披风太显眼了,不如换上这个,这夜深露重的,也暖和些。”说罢也不等苏影有反应,兀自便帮苏影换了斗篷,戴上了兜帽。丹枝手里忙着,嘴里也在念叨:“小姐如今连去梧桐苑的路都不大记得了。圆正大师住的青莲馆离咱们浣花居有些远,如今天色暗了,不如奴婢陪小姐去,不然这弯弯绕绕的,小姐非得迷路不可。”

    苏影胖胖小脸在兜帽里露了出来,笑着捏了捏丹枝的手,说道:“我就知道,丹枝对我最好了。”

    丹枝被这么一逗,也笑了起来,随即扶着苏影准备出门。其实丹枝心里一直觉得,小姐落水都是自己的错。小姐失足落水那日,若是自己可以晚点去做点心,可以陪在小姐身边,哪怕自己是拼了命,也不会让小姐出事。如今小姐捡回了一条命,可若是再有什么闪失,自己怕是要愧疚而死了。所以,即使今夜苏影不许丹枝陪着,丹枝也不愿意,也不会再离开自家小姐一步。

    丹枝拿着一盏小小的纸质宫灯,扶着苏影,两个姑娘在这没有月亮的晚上,深一步浅一步,约摸走了有两炷香的时间,才终于到了青莲馆。虽是早春,苏影还是走出了一身薄汗,心里暗叹这苏府大的可怕,若是没有丹枝,自己怕是要迷路到明天早上。

    苏影和丹枝到了青莲馆的时候,只见房内还摇曳着烛影,一个摇摇晃晃的僧人身影印在窗纸上,像是在静坐,又像是在等着什么人。

    苏影捏捏丹枝的手,让她在廊下等候,自己亲自扣了扣房门,少顷,便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说:“进来吧。”

    苏影小心翼翼地推开了房门,见那圆正大师正在窗边暖阁上闭眼打坐,一时也不知道说不说话好,只得先进了门,回头轻轻把房门阖上。

    房中的僧人一直没有睁开眼,苏影觉得有点尴尬,不知道怎么开口,便局促地在门边站着,手指下意识地搅在一起。

    半晌,圆正睁开了眼,依旧是单手做礼状,目光依然是那般如炬,神情还是那般平淡庄重,可是苏影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这位和尚的脸映了有些暗淡的烛光之后,多带了一股刚刚没有的柔和色彩。

    苏影听得圆正说了一句:“上前坐吧。”随后,她便听话的上前,在暖榻前的一处圆凳坐了下来。起初圆凳空放在那里,有些突兀,可是苏影坐下之后发现,这个圆凳的位置正正好,和圆正的距离也是不远不近,似乎是圆正早就准备好的。

    圆正看着走过来乖巧坐下的小姑娘,手里没有停顿的掐数着念珠,语气平淡里也带着一丝柔和:“你来了。”

    苏影之所以来,是因为觉得这老和尚不是一般人,如今听圆正这么说,便知早就是在等自己,也不觉得奇怪。只是苏影想了半天,也没办法组织好语言开口,现在她不明白的事情太多,实在不知道从何问起。

    圆正大师见苏影这般欲言又止的样子,轻轻笑了笑,开了口:“你从何处来的?”

    苏影开口准备说浣花居,想想又觉得不对,这老和尚是不是在问自己原来的世界?这问题实在太空泛,苏影不确定老和尚到底问的是什么,想了半天,愣是没有开口。

    圆正没有听到回答,看着小姑娘皱着眉头不发一言,他也不恼,继续问道:“你是谁呢?”

    苏影有点微愠,这问题现在也实在不好回答。她觉得自己刚刚大概是被这神棍和尚神神道道的样子给绕进去了,尽问些假大空的问题,可是自己心虚,又答不上来。接下来这和尚该不会问自己“要到哪里去”之类的哲学三连吧?

    圆正平静的看着面前这个小姑娘,问出了第三个问题:“你可知背负一条人命的代价?”

    苏影听到这个不按套路出牌的问题,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抓耳挠腮,想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不知道”

    圆正的眼神突然变得很严肃:“你杀了你自己。你可知这一切的代价?”

    苏影吓得浑身一震,嘴唇嗫嚅半天,却没有办法回复出一句话。

    他知道,这个老和尚他真的知道

    圆正一见自己把这个小姑娘吓得不轻,叹了口气,语气变和缓了不少:“如今你阳寿未尽,可是却自毁了肉身,未散的魂魄由鬼差指引,寻得了如今这副身体。贫僧不知道你从前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样的痛苦,只知道你如今仍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所以,贫僧没有将你的事告诉任何一个人,只希望你以后能平安无事的活着。”圆正说罢,喝了一口茶,见小姑娘看着她自己的身子,捏捏拳头,似乎在确认这是不是自己的身体。

    苏影震惊地听着老和尚说着这些神啊鬼啊的,以前自己肯定是不信的,可是现在,除了这些怪力乱神的说法,还有什么可以解释如今的情况呢?她不自在地动动身子,听圆正又继续开了口:“扼杀生命,是要付出代价的,虽然你没有伤害别人。你本想了却尘世一切,可是却还是活了下来。这可能的确是见你未伤害他人所得到的福报。可是众生皆苦,上天便罚你继续活着,继续为人,继续受着众生之苦。这是你的幸运,却也是你的代价。”

    苏影听着圆正大师的话,心里觉得有些沉重,她想了想,有点艰难地问道:“那么,这一世为人,我也会深受那些病痛之扰吗也会那么的那么的痛苦吗?”

    圆正没有回答,只是看着苏影,半晌才又问了一句:“你是谁呢?”

    苏影皱着眉抬起头,看着圆正波澜不惊的脸,觉得心里混乱又沉重。刚刚她觉得心虚不好回答自己是谁,现在又被问了一次,却觉得更混乱了。自己到底是苏影,还是苏影儿,如今自己也分不大清了。是啊,我自己是谁呢?

    圆正看着苏影小脸皱成了一团,这才缓缓起身下了榻,苏影见状,便下意识起身去扶了一把。圆正便反握住了苏影的手,这也是一双苍老的手,可是却和老太太那温暖的手不一样,圆正师父的手干燥冰凉,上面尽是硬硬的老茧,刺得苏影有些疼。

    圆正轻轻握了握苏影的手,过了半晌才松开,慢悠悠地走到了房中圆桌前,倒了一碗茶,转身回来,递给了苏影。

    苏影接过了茶碗,碗边有些微烫,她不知道这是什么茶,只觉得这茶茶香扑鼻,味道格外清冽。可是即使这样,苏影的心情也没有变得更好一点。是啊,换个身子难道就能不抑郁,就能变快乐了吗。

    圆正看着苏影木木地接过茶碗,却也只是握在手里,没有喝上一口,便开口道:“这可是贫僧最爱的冰里春,是天门寒茶名种。这茶长在天门千尺雪山之上,要等叶芽先长出来,再等来倒春寒,以冰裹住叶子,冰化后再采摘,炒制,才能有如此清冽的味道。倒春寒时,寒冰如同冬日时一般,重新覆尽一切,大部分先发芽的植物都会冻死,等回暖再次发芽,而这冰里春,却会一如既往地继续发芽,忍受住寒冰的包裹,迎来春日。”

    苏影听完圆正大师一番长论,小声地问道:“大师是希望我也如这冰里春一般,忍受寒冰么?”

    圆正一愣:“呃,不是,我只是想让你喝口茶别浪费”

    苏影一滞,心情有些复杂,现在自己正在沉重呢,这老和尚却在那卖弄安利自己的茶叶?苏影无奈地看了看圆正,终于还是喝了一口。

    清冽的茶香充满了苏影的嘴巴,鼻子和胸腔。这茶虽叫寒茶,喝起来却让人身上暖暖的,的确是好茶。苏影冷静了一点,又觉得也没什么要和这老和尚说的了,放下茶碗,准备起身起身告辞。

    圆正却在此时开口了:“你看,你连自己是谁,这样简单的问题都答不出。人的命数本就是更加复杂的东西,一切随心而变,你怎么就知道,你未来路上就都是痛苦呢。”苏影起身的动作一停,转头看着这位老和尚,只见这位老和尚依旧是平静地看着自己,眼里却略略带有一丝笑意。

    “重生为人,既是你的代价,也是你的幸运。有多少人,为了多苟延一日,不惜一切代价,甚至去剥夺别人的性命。你如此幸运,别人求不来的东西,你却可以轻易重来一遍,难道不该好好把握吗?”圆正重新给苏影斟了茶,把茶碗递给她,“你既重生,便知临近死亡感觉有多么绝望和痛苦。我知道这对于你来说,也不是易事,可是,为何不能抱有慈悲之心,用你的经历,去帮助他人,也救赎自己呢?”

    苏影再次接过茶杯,细细的品尝这清冽却又温暖的茶汤,眼神里净是若有所思之色。

    圆正明白这个姑娘想通了不少,心下略安,重新坐回榻上,眼睛却依然盯着苏影:“人的命数从来不是一成不变的。你若觉得命数痛苦,那便也会活得痛苦;你若坦然面对,那便也会活得坦然。众生皆苦,可是人们的日子还是在继续,生命还是要继续延续下去。”

    苏影觉得自己的心里有个什么一直忍着疼痛的地方啪地破裂了,虽然还在疼痛,却不似之前那般紧绷。从前从来没有人跟她说这样的话,也没有人跟她说她还能帮助别人,也能救赎自己。没有人理解她,包括自己的母亲,虽然心疼,但是也无法完全理解她。甚至有的人说她孤僻,冷淡,不够坚强。她只是生病了啊,她只是患上了很难治好的心理疾病,她日复一日的失眠,哭泣,自残,日复一日的痛苦下去,仿佛没有尽头。

    苏影一下子茶碗没有拿稳,碗盖不小心摔了出去,发出了碎裂的清脆声音。苏影仿佛被这一声惊醒,豆大的泪珠滚出了眼眶,随后嚎哭出了声。

    圆正看着面前这个哭成泪人儿的女孩子,只是佛号一声,递了一块素净的白帕,随后双手合十,阖上双眼,静静地陪着,再没有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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