羡宁寻着魔兵看守找到了殿宇,高殿之上上书“嘉禧居”三字。
待她凑近才见魔兵齐齐跪在殿外,她打晕的那个魔兵套着不合身的婚服,脸上青肿。
羡宁眼睛瞪得滚圆,“你这是……怎么了?”
那魔兵一个眼睛肿的都睁不开,费劲的抬头看着羡宁道:“夫人……无事……”
“岂有此理,重玹怎么能这般打你。”
“不怪魔尊……”
这事的确怪不得重玹,重玹大步来时,还以为羡宁还在床上酣睡。他气不过,把人扯了下来,谁料入眼的是一个醉醺醺肥头大耳的魔兵。
他嫌恶的将人踢开打算走,却被人扯住了双足,那魔兵醉醺醺的抱着他的腿,“美人~来了就不要走了嘛,陪我——啊!!!”
他肿着一只眼,颤颤巍巍的看着蹲在他面前的重玹,重玹面色不悦,嗓音森然,“酒醒了吗?”
“醒……醒了。”
他点头如捣蒜。
“还要本尊陪你吗?”
“不不不……”
摇头如拨浪鼓。
听完来龙去脉后,羡宁面上露出一丝难堪,这人真是活该啊,连重玹都敢招惹。不过嘴上却没这么说,反而拍了拍他的肩,“辛苦你了。”
羡宁躺在床上,长明宫她找遍了未寻得什么机关暗室,莫非当真不在重玹屋内?亦或是,他当真没盗剑?
她透过窗棂望向外面的天,“要变天了。”
重玹漫无目的的在魔域中行走着,他在深思,在反省。
这日重玹尽量避过不去忘忧殿同元衡见面,将元衡避如蛇蝎,好像元衡会挥舞着蝎尾,在他毫无防备时刺入他最脆弱的地方,取他性命。
如果说头先对元衡的避之若浼是愤怒厌恶,那么现在就是内疚自责。
元衡待自己那么好,次次都将自己从阎王殿拉回来,如若元衡都不可信,那谁还可以信。如若元衡想要动手,大可以在月初之时,就可以轻而易举的取了他的性命,何故费这么大的劲。自己也是愚蠢,竟然真的会憎恨元衡,差点取了他的性命。
这几日中,重玹虽忍得住不去找元衡,却忍不住不饮酒,元衡酿的酒回味无穷,叫他一次便上瘾。
记得那时,元衡还不酿酒,只是单单喜好种草药,可是魔域动荡,他的草药又如何能保全。重玹发觉了他的难处,便将他的忘忧殿藏于长明宫后,自己在前替他挡着一切险事。
说来也奇怪,自己掳他来明明是让他做自己的刀刃屠杀不屈的魔族的,怎的成了自己保护他。
不过重玹自己也是乐在其中,他一凡人,重玹也不寄希望于元衡能够帮他除却魔兵,只是在夜深时,他疲累时,会去忘忧殿转转。
初时,元衡也不搭理他。后来他次次拖着一身重伤前来,元衡许是心软了,便替他疗伤。
重玹还笑话他,称自己是魔,自身愈合比你们凡人这些难闻黏腻的草药要快的多。
元衡也不反驳,听他的疯话。
不过该说不说,那草药敷上属实是有些舒适,重玹自问在魔域他从不敢安心歇息,可每次在元衡那处都会酣睡,偶尔还会做个好梦呢。
不过每次醒来都是面目阴冷目光阴鸷的环顾四周,像一个孤狼,处处警惕。
后来有一日,已经临近魔域动荡结束的时候了,重玹擒了三个魔君,已经割下了他们的头颅,心里头大仇得报,甚是畅快,便开心的来了忘忧殿。
进来便瞧见元衡在喝着什么,重玹一把夺过饮下,霎时目怔。
“这是……什么。”
“酒。”
那是他第一次尝到人间的食物。
素日,他不是在为人刀俎就是在血海厮杀,哪有什么闲暇去往人间品尝珍馐美馔,即便那并不算的什么珍馐。
自那之后,重玹便喜好饮酒,次次去元衡那处偷酒喝,元衡初时还怒,后来也就顺应了,设立酒窖,酿了许多各样的酒,供他品尝。
元衡那时还说,酿酒是为以后的自己某个营生,万一重玹不要他了,好歹不至于饿死。重玹一向嘴刁,让他替他品鉴。
重玹也厚颜无耻的便做了那品鉴之人,处处抉瑕擿衅,元衡听之,也是不改。
重玹昏睡一宿实在是垂涎不已,便溜进了忘忧殿。
重玹对元衡的酒觊觎已久,但无奈还不知怎么面对元衡,便只得在长明宫内瞧着隐在其后的忘忧殿。
元衡久居不出了多久,重玹就眼巴巴的瞧了多久。后来,元衡终于步出忘忧殿,重玹心下大喜,偷溜入殿。
他要去偷酒喝。
重玹坚信自己行动敏捷,不消片刻便能不留痕迹的回来。可谁料元衡复又折返,正巧碰到了抱着三四瓶酒壶鬼鬼祟祟东张西望的重玹。
重玹看到元衡一惊,支楞起弓着的身子,轻咳一声缓解尴尬。
“你这是……”
元衡发问,重玹不知如何回答,两人就这么僵持着,直至阿殊跑来,重玹才借机脱身,头也不回的狼狈跑掉。
元衡望着重玹的背影,回到忘忧殿后脑海中浮现了重玹初时饮酒的模样。
“酒?”
这是重玹第一次喝下重玹酿的酒后发出的疑问。
他眼中闪着精光,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一样,又好像求学的学子,眼中迸发出的都是欣喜好奇。
元衡那时从重玹手中夺来酒壶,大饮了一口,道:“凡间每逢佳节或是喜事皆会饮酒,不过现在国泰民安处处酒肆高楼,也并非佳节才能饮用了。”
重玹听的兴致盎然,伸手笑道:“再给我尝尝。”
元衡不为所动,继续大口饮了一口。
重玹生怕元衡喝完,指尖流转出一道紫色光芒,将酒壶裹挟而来,稳稳落在了重玹手中。
元衡眸中带着愤怒的望着重玹,重玹仰头瞧着元衡。喉结滚动,一股脑儿将酒喝了个精光,随后还洋洋得意的倒置酒壶给元衡看。
“今日也是我们的喜事,你能不能再给我些。”
“什么我们的喜事!”元衡蹙眉不悦道。
这话说的模棱两可,元衡显然是被这话刺激到了,起身欲走。
“哎。”重玹也急忙起身拉住元衡的衣袖。
重玹低垂着头,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睑,叫人瞧不清他的眼神。
重玹个子比元衡高出半头来,此时耷拉着脑袋,两人处在同一水平线上,元衡却瞧见了重玹的脸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变红。
“我今日……是真的很高兴,你能不能再给我一些。”
这话带着祈求,带着委屈。谅谁听了都会心软的答应他无论多无礼的要求。那洁净的脸上攀着薄红,没上耳梢,像是一个怀春少女,谅谁见了都会恨不得替他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惜。
可元衡的的确确是没有酒了。
这是他闲来无事随便酿的,光是埋在土中便是等了足足三月有余,现下如何能再给他拿出佳酿来。于是元衡拒绝了那个耷拉着脑袋,褪去一身风华骄傲,只为求一口甜酒的魔尊。
“我没有了。”
可重玹修长的手还是紧紧抓着元衡的衣袖,久久不松。元衡也就这么盯着他,恍惚间好像看到他眼中有晶莹的光亮,鼻尖泛红,还尚未瞧清重玹已经松开了自己的衣袖,垂头远去。
他不是……开心吗?可缘何在哭……
那夜,元衡研究许久,只为能立时酿出一口清酒来。
直至破晓,元衡睁着疲惫的双眼,却欣喜的盯着杯盏中的液体,清香的酒香蜿蜒涌入元衡鼻腔。
味道虽不足以同佳酿媲美,但是给从未饮过酒的重玹来品尝,也是足够了。
元衡抱着酒壶出门,绕过长明宫,却见魔域累累尸体,空气中飘荡着浓重的铁锈腥气,比他初来时还要浓重。
阴风怒号拍打在尸体的衣衫上,晃动着,似乎在唤醒沉睡的魔鬼。
元衡将酒壶紧紧抱在怀里,他不知道魔域在他酿酒时发生了什么,可眼前此景叫他有些干呕,浓重的血腥气蚕食着他的躯体,他止不住的颤抖起来,扶地呕吐。
干呕了半晌,蓦地,他想起了重玹。
魔域动荡,乃是为屠杀魔尊,那么重玹在哪儿。
想到这,元衡忍着胸腔中的不适强撑起身,踉跄的从血海中趟过,去找那个他相识却又不熟悉的人。
他虽算不得什么好人,甚至能算的是一个恶人。可那又怎样,一个魔就合该死,合该天理不容吗。如若不容,缘何让他存在于世,若是魔皆该死,那么人间那些比魔鬼还恶毒的人该不该死呢。他们凭什么能锦衣玉食,衣食无忧的披着人皮作恶,却让无辜之人沦为他们的玩物枉死。
“重玹!”
“重玹!!”
元衡踏过尸骸声声喊着,这是他第一次喊他的名字。他声声不停地喊着,好像要将先前恩惠夹杂往后种种都在这一刻探口而出。
漫过无边孤寂,趟过无数尸骸,他终于在浮光初露时看到了重玹。
寒风刺骨,重玹立于高台,微光打在他的脸上,他阖目享受着这不带一丝温暖甚至夹杂凉风的微光,脚下滚落着五个圆滚滚,猩红的东西。
高台之下,伏尸繁杂,数以千计,星罗棋布。先前元衡只知,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如今竟是看到了比那更为蔚为大观的场景。
众魔俯首帖耳,身躯微微发着抖,不知是恐惧还是愤怒,反正他平息了魔域之乱,这场持续了近乎十载的动乱,倾覆人界南方的动荡终于停歇了。
重玹衣袂飘然,负手而立,胸膛的衣袍却是被破开,露出血肉模糊的躯干,细细看去,竟是浑身没有一处完好无损。可想而知魔兵是怎么一个个冲上去,挥舞着手中的魔刃,狠厉的挥砍刺入他的血肉之中,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他。一个个目露凶光,要将他扑杀撕裂。
元衡忍着心中惊骇,缓步步上高台,俯身跪地,双手奉上,“恭贺魔尊除却大患,登峰造极,无出其右。”
“登峰造极,无出其右。”
魔兵声声呼喊回荡在魔域,响彻天地经久不散,重玹仰头贪婪的呼吸着清新的气息。
终于,终于……
那些日日舔血而活刀光血影的日子终于结束了。
重玹的思绪也飘荡到这里,想到自己平息动乱后,站在自己身边的是元衡,为自己端来一杯甘露的也是他。
一杯甘露涤清他口中所有的血腥,洗去他身上所有的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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