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国府一间下人屋舍内,颇有些风韵的妇人披着外衣,俯身准备吹灭油灯就寝。

    “嘎吱”一声,上了木闩的房门,忽然间莫名开启。

    桂娘脸色微变,旋身死死盯着推门而入的人。

    随即赶忙紧了紧披在身上的衣裳,做了个万福的姿势,怯生生道:“老爷,这么晚了,您……”

    话音刚落,只见严相朝嘴边竖起一根手指。

    嗓音却是一副年轻人的样子,道了句:“小声些!”

    桂娘一听,立马从桌上操起一把剪刀,狠狠道:“你是什么人?竟敢夜闯相府?”

    与严九龄相貌穿着一模一样的人,面无表情地从怀间取出一块令牌,在她面前晃了晃。

    桂娘瞧见三千杀的尊者令,突然单膝跪地,右臂横于胸前。

    “血摩羯参见尊使!”

    姜叔夜摘掉傩神谱,缓步来至她面前:“不必多礼!我受伽罗尊者之托,来找你打听一番那个魂师的情况。”

    说罢,他指了指血摩羯露在外面的香肩,撇过头:“把衣服穿好。”

    桂娘脸一红,赶忙穿戴整齐,好奇道:“属下眼拙,从未见过三千杀有您这么一位尊使,此等幻术,实在令人惊叹。”

    姜叔夜微微一笑:“雕虫小技,对了,那个魂师现如今再哪儿?”

    桂娘放下剪刀后回道:“邓三通在相府的西院,有四个铜皮铁骨武夫守着,任何人不让靠近。”

    “邓三通?”

    姜叔夜嘀咕了一声,心思这相府还真不简单。

    居然能请来四个七品武夫,这还只是明面儿上的护院,暗地里说不定还有高手潜藏。

    听鱼璇姬说,这个姓邓的魂师,只是六品玄机巅峰的道宗修士。

    道宗五行神通不咋地,可摄魂之术却是一等一的厉害。

    姜叔夜继续问道:“除了那四个武夫,保护他的,还有其他高手吗?”

    “回尊使,这些年属下除了那四个人,也没见过其他高手,不过相府里有不下五百府兵,而且西院墙外就是武侯铺,一旦有什么动静,北衙禁军不到一炷香时间就能赶来。”

    “那左小棠行刺时的情形如何?”

    血摩羯桂娘似有回想地言道:“嗯,邓三通平日从不离开自己的院子,一应物品和吃食,都是专人交给那四个高手,去年也是在仲秋前后,左少主混进相府后扮做小厮送饭,几招便打发了四个武夫,等闯进去后,足足一刻钟也没能要了那厮的命,结果闻讯赶来的府兵和南衙禁军赶来,少主只好越墙而逃,从那以后,三千杀便一直没有机会再下手。”

    姜叔夜心里一阵腹诽,这个左小棠简直是猪脑子。

    杀不了,可以绑走啊!

    神都城能拦住他的,只有宫里的大宗师鱼朝恩……

    此时,桂娘打量着和少主岁数差不多的年轻人,心里一个劲儿打鼓。

    连金刚不灭的半步大宗师,都奈何不了邓三通。

    伽罗尊者派这么个绣花枕头,可千万别偷鸡不成蚀把米。

    “敢问尊使,修为如何?”

    姜叔夜嘿嘿一笑:“比左小棠厉害!”

    桂娘浅笑一声:“尊使托大了吧?属下好歹也是八品通幽的连水符师。”

    说罢,她从怀里拿出一张符篆,轻轻放到桌上。

    “您瞧,什么反应都没有!”

    姜叔夜看了眼她丝缕气运全无的发髻顶端,微微道:“其他的你无需多问,带我去西院便可。”

    桂娘犹豫了一下,又瞥了眼他手里的令牌。

    见尊使令,如见尊者。

    这时三千杀的规矩,她自然不敢违抗。

    就算今晚死在相府,也要助眼前的年轻人完成任务。

    “尊使请!”

    桂娘来至房门口,探出脑袋四下望了一圈,再回身,年轻的尊使又自变成了满脸褶皱的老相国。

    于是好奇道:“敢问尊使,真正的严九龄人呢?”

    “不知道!”

    “啊?您就这么明目张胆地扮做他,万一……”

    “哪儿那么多万一,赶紧的!”

    二人一路沿着隐秘的角落来至西院,虽说途中遇见几队巡逻的府兵,却也是有惊无险。

    瞧见相国大人拉着奶娘偷偷摸摸地,俱都心照不宣。

    远远瞧见,也都当自己眼瞎。

    姜叔夜好奇道:“这都不问?”

    “尊使有所不知,老相国别看一把年纪了,性子却是风流的很,府里但凡有些姿色的,他总喜欢半夜偷香窃玉,毫不顾忌。”

    “那你呢?”

    “属下是鱼都知调教出来的,对付男人自然有一手,想碰我,他还没那个本事。”

    “哦!”

    二人躲在一处墙角,远远瞧见西院大门口站着两个魁梧汉子。

    桂娘用手一指:“这便是其中两个七品武夫,另外那两个在内院,尊使,属下这就去引开他们。”

    姜叔夜伸手拦住她,劝阻道:“不要命了?你回去吧,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那些看见你的人,想必也不敢声张。”

    “可?”

    桂娘刚蹦出一个字,却见眼前这位已经大步离开。

    还是有些不放心血摩羯刚走了几步,便又调转身形躲在墙角。

    万一他失手,自己也只能陪着尊使一道赴死。

    可抬眼一瞧,门口两个武夫只是眨眼间,便被尊使一拳轰倒在地。

    而且不知为何,他还俯身探出右手手掌,在那二人头顶轻轻拂过后,才推门而入。

    不大一会儿工夫,只见尊使拎小鸡儿似的,抓着一个人的脖领子,飞身遁入半空。

    一切都是毫无声息,没闹出半点动静。

    血摩羯桂娘怔怔望着半空,久久回不过神来。

    算算时辰,他比少主左小棠花的时间少了一半还不止。

    …………

    东陵渡,老君山。

    姜叔夜把姓邓的魂师往地上一扔,揉了揉发麻的右手。

    这家伙还真是打不死,挨了自己几十拳,右手都快打麻了,居然连一丝反应都没有。

    还在半路上对自己施展摄魂术,幸好有阴缕衣护着,这才没着了他的道。

    此刻,邓三通噌地站起身,死死盯着面前的白衣郎君。

    “你到底是什么人,抓贫道来此,有何目的?”

    有宝衣护身的魂师,自持对手拿他没辙,底气也硬了几分。

    “安阳侯府,姜家三郎!”

    邓三通心里一紧,脸色刷一下变得铁青。

    他虽然足不出户,可外面的事情,并非两眼一抹黑。

    斩杀十三境妖帝的姜小侯爷,他岂能不知。

    更何况,方才对方没闯进来之前,自己刚刚对姜婉儿腹中胎儿动了手脚。

    这下糟了!

    邓三通赶忙稽首施礼道:“原来是姜小侯爷,恕贫道有眼无珠,你我之间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半夜将贫道掳劫至此,所谓哪般啊?”

    姜叔夜瞪了他一眼:“妖道,将你的鹤氅脱下来!”

    邓三通嘿嘿一笑:“小侯爷,你这话什么意思?”

    下一刻,他的一双手竟开始不受控制地宽衣解带……

    褪去外面一袭道袍后后,将里面的神异鹤氅露了出来。

    “这……”

    最后,邓三通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自己,将护身宝衣褪下,双手递给了小侯爷。

    此刻他竟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成了了活哑巴。

    姜叔夜仔细打量着闪着淡淡幽光的无袖大氅,鹤羽缝制,上面绣着银线云纹。

    嗯,不错,的确是件难得的宝物!

    他边瞧着华丽鹤氅,边问道:“说吧,严老贼下一步计划是什么?”

    口含天宪的姜叔夜话音刚落,姓邓的魂师便一五一十地尽数交待了详情。

    “蜀王李禹的毛发已经融进符篆,明日一早他便会暴毙而亡。另外,姜婕妤的孩儿,不出三日,定然胎死腹中,只是她的性命,贫道真是没办法……”

    姜叔夜听罢,脑子嗡地一声,手里的鹤氅顿时滑落脚面。

    “你说什么?”

    他一把箍住邓三通的脖颈,双眼通红的瞪着他。

    只要手心轻轻一捏,面前的妖道就得被折断脖子。

    但是姜叔夜并没有下手,而是慢慢松开手紧张问道:“她腹中孩儿还能救吗?”

    结果瞧着邓三通摇头的样子,他双目呆滞,满脸自责。

    “阿姐,对不起,是三郎晚了一步!”

    姜叔夜悲愤地吐出有一句话,仰天长叹。

    俄顷,他缓缓问道:“你们是怎么拿到她的贴身之物的?”

    邓三通恍惚道:“是宫里的安小海,拿到了姜婉儿的青丝……”

    “小安公公?”

    姜叔夜一跺脚,忿忿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没想到居然是他!”

    对于这个小安公公,他印象一直不错。

    尤其是阿姐离开皇陵进宫后,高涂特意安排自己的干儿子安小海,贴身服侍婕妤。

    而且阿姐对待这个小公公,如甄柔一样视作心腹。

    升米恩斗米仇,自己万万没想到,出卖阿姐的人会是他。

    姜叔夜瞥了眼活死人般的妖道魂师,手掌冲着他的神庭大穴一拍,将其修为尽数废去。

    将其夹在腰间后,匆匆离开老君山,直奔神都皇城。

    拿着御赐的金令来至左掖门后,冲着守城禁军一亮,径直踏入宫门。

    姐夫李阙给他的这块令牌,即便是宫门落钥,也能叫开。

    禁军们瞅着姜司丞大半夜进宫,腰间还夹着个衣冠不整的道士,俱都投去一抹诧异的神色。

    七拐八绕之后,姜叔夜轻车熟路地来至碧凝宫。

    一抬眼,便瞧见了守在殿外的旁公公高涂,以及和他并排而站的大宗师太监,鱼朝恩。

    高涂远远看见小侯爷,急忙迎了上去。

    “哎呀,这都什么时辰了,你跑来作甚?”

    胖公公说罢,提着灯笼一瞧,登时吓了一跳。

    “这是……”

    姜叔夜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可真是老眼昏花,养了安小海这么一只白眼儿狼。”

    高涂一怔,反驳道:“三郎啊,你是不是吃错药了?”

    “行了,不想和你废话,赶紧的,把那个小畜生给我带来,加害我二姐的孩子,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姜叔夜绕过他,直奔寝殿。

    鱼朝恩伸手一拦:“圣人刚歇下,天大的事儿,明日再说!”

    “滚开,信不信老子让你下去陪那个赫连朔。”

    “你……”

    这时,寝殿内传来姜婕妤的声音。

    “是三郎吗?”

    “吱呀”一声,随着寝殿大门缓缓开启,一袭素白宫裙的姜婉儿出现在门口。

    “鱼公公,别见怪,我家三郎定是有紧急之事。”

    姜叔夜一瞧见阿姐,顿时有些抑制不住悲痛。

    “三郎对不起你,只晚了那么一小会儿,就害得……”

    “你慢慢说,出什么事了?”

    而此时,寝殿里又传来景德皇帝的声音。

    “你这小子,大半夜的也不叫人安生,有什么话,进来说!”

    姜婉儿皱了皱眉后,让开身形,示意他进殿面君。

    姜叔夜实在说不出口,瞥了眼阿姐的小腹,便夹着昏迷不醒的邓三通迈进寝殿。

    “陛下,稍等。”

    说完,他将腋下的道人往地上一扔,上去就是一脚。

    “哎呦……”

    被踹醒的邓三通一睁眼,不禁一声惨嚎。

    圣人李阙沉着脸,看了眼蜷缩成一团蓬头垢面的道人。

    “你大半夜闯宫就是因为此人?”

    姜叔夜上前又是一脚:“别假惺惺鬼嚎了,快说,你对我阿姐都做了什么?”

    邓三通修为被废,沦为一个普通人。

    而且护身宝衣也被夺,此刻已是万念俱灰。

    方才听到姜叔夜口称圣人,即刻意识到自己在劫难逃,于是一五一十地将事情原委说了一遍。

    李阙如今最在乎的,就是婉儿腹中孩子。

    那可是李氏王朝唯一的希望!

    “快,快传廖神医!”

    这期间,邓三通又将如何使得大行皇帝陷入昏迷,如何谋害十数位皇子一一道来。

    包括加害蜀王李禹的事情……

    姜婉儿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摩挲着小腹,脸色煞白。

    忽然一个踉跄险些栽倒。

    李阙扶着她,愤慨道:“严九龄这老贼大逆不道,罪恶滔天,朕要灭他十族!”

    不大一会儿工夫,廖神医匆匆赶来。

    替姜婉儿把脉后,神色一变,颤巍巍道:“姜婕妤……的确有滑胎之像!”

    李阙焦急道:“能保住吗?”

    廖神医紧张地摇了摇头,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陛下,臣无能,臣无能……”

    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景德皇帝,一把操起旁边的玉瓶,狠狠摔在地上。

    “姜叔夜,朕命你靖玄司,即刻带人捉拿中书令严九龄,凡与之勾结的,不论什么人,一律押入司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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