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夜清庭中一切照旧。
看上去什么都没变化, 但隐约又有一些微不可见的不同。
众人都知道自家宗门前段日子跟银月境爆发了一场巨大的冲突,但很多人不知其原因只知多数跟稚水仙姬有关。事实上众人也是知道多半那人已经不在此人间了,那少女已经许久不曾出现, 其母颜如倾也开始深居简出时常不见踪影。
也许包括庭主殷白衣的心里也是极为悲痛的吧?
但他作为一宗之主不能露出半分痛心的姿态才会与平时无异。其实只有颜如倾知道,他们夫妻之间确确实实是有了隔阂, 她并非因为顾全大局却同时悲痛万分才会拒所有人于千里之外,而是根本就被层层压制着不能为雪弦报仇。
她空有半步渡劫的修为, 却因为什么狗屁的不可破坏平衡的道理至多只能让那个老东西跌落境界却不能杀了他。甚至连她的丈夫、雪弦的亲生父亲都表示只能如此,可她的女儿都没了!颜如倾又如何还会想着去考虑彻底开战会不会引起苍澜大陆的大乱?
她不想听那些倚老卖老的长老们夸奖什么殷雪弦保住了照夜清庭的风骨。
颜如倾只想要她的女儿回家, 交换雪禅青灯的时候他们毫不犹豫的拒绝、雪弦受折磨的时候他们还道不要轻举妄动、她眼睁睁的看着女儿被极之渊吞噬之后换来的居然是那些人的满意点头和一声遗憾。
整个照夜清庭原来在那之后也不会有人关心那个消失的小姑娘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甚至没有人在意的去问上一句究竟人在何处又何时归来。他们只为银月境后来为表歉意而奉上的宝物有兴趣, 还高兴的讨论着这些东西最后会花落谁家。
不是从上到下向来都很疼爱稚水仙姬么?
却原来……人走茶凉这四个字被这群所谓的侠义正道之人、被自诩苍澜大陆第一宗培养出的天骄们诠释的如此彻底,让她心冷也让向来温婉随和的颜如倾心中骤然生出了反骨。
颜如倾现在不常出现在世人眼里,根本不是所谓的丈夫以为的冷静冷静, 更不是那些老东西眼里的伤心脆弱,也不是所谓旁人眼里的悲伤不能自已于是直接消沉恐怕道心都可能会破。
颜如倾只是平静的准备着。
——雪弦,再等等为娘, 很快……我就会去为你讨回公道。
一个眼睁睁看着女儿在自己眼前灰飞烟灭的母亲,是绝不可能就此罢休的。
只是现在这初入半步渡劫的修为还不够, 她手上握着的筹码也不够。他们其实都不该忘记的……一出道便被誉为苍澜第一美人的颜如倾当年也是生来拥有无暇道骨的绝世天骄啊。
直到这一日。
“樱时,你再说一次,谁回来了?”
“主子,是真的!是雪弦小姐回来了。就在……”
侍女樱时话音还未全部落下的时就发现主子已经消失不见了。
她无奈的笑了笑, 这么多日子以来她多久没见过大小姐笑过了,樱时自十岁起就跟在主子身边也同样是看着小姐长大的,此时此刻当然是非常理解现在大小姐的想法的。
回来了就好,她不想再看大小姐这样难过的样子了。
……
朝阳初升的清晨, 正是照夜清庭弟子们上早课的时间。
恰巧含光峰距离太阿正殿最近,每日去上课的弟子们总会经过那如同仙宫般巍峨辉光的太阿殿。这里是照夜清庭的门面,整个宫殿包括往外的极大范围内放置了禁空阵法,哪怕修为再高也必须脚踏实地的通过含光虹桥走过去。
这也是开宗始祖为了培养弟子们的荣誉感所专门设置的。
照夜清,萤也。(注释1)
开宗始祖创立的初心——便有萤烛末光,增辉日月的期望。
意为从微末中崛起的那位妖孽始祖希望宗门即便有如萤火那样微弱的光芒,也能为日月增辉,所以照夜清庭下至仆从上至庭主所穿衣物向来以月白、银白、鎏金这几种颜色为主。
所以今天站在太阿殿前的那抹绛色在一丛素色中就显得尤为刺眼。
“是雪弦师妹!”
“稚水回来了?”
“太好了!我之前就很担心雪弦师妹出了什么事。”
“我怎么感觉……她有些不一样了。”
“错觉吧?只是稚水仙姬以前从来不穿绛色的衣裙,她素来最爱月白才对。”
“没事就好啊!银月境真是赔了买卖又折兵,我就说的没错吧!她怎么可能出事?估计是银月境的人让我们照夜清庭的小公主受了点委屈她之前是去散心了。”
“好羡慕啊……当初可是大长老和我们殷庭主亲自带头去找银月境镜主赢尧的麻烦了诶!那一天真是声势浩大!我真以为出什么大事了呢!”
“啊呀,站着干什么快上去打招呼!那可是回归的稚水仙姬啊!她手里随便漏点汤都够我们这种外门弟子努力一辈子了!”
“晚了一步咯,你没看见大师兄过去了么?”
“恐怕一会儿各位大能就要过来了。”
“那可是殷雪弦啊……”
众人只能叹息一声便只能继续去含光峰老老实实的上早课了,毕竟连封镜流都过来了,还有他们这些人什么事?这种时候最多也是跟殷雪弦往日比较亲近熟悉的人上去更合适。
封镜流从人群中跨越而来,他一听见消息马上就赶过来了。
哪怕心里不肯相信,但恐怕……确实是殷雪弦回来了。
可她怎么会回来呢?
熬过了那样的折磨、情窦初开就遭遇背叛、被动心之人亲手破碎了元婴、又被钉在耻辱架上公开受刑……熬过千般痛苦万般折磨最后被传说中的极之渊活生生的吞噬。
殷雪弦那样的人怎么可能还有存活下来的希望?
即便苟延残喘活了下来、即便她重新回到照夜清庭……也万不该是以这样的姿态。
封镜流远远看见那抹绛色只觉格外刺眼。
旁人看来大约只会觉得他已经足够幸运,成了乞丐还能被殷白衣选中带回了照夜清庭而后更是顺利的拜入了大长老门下成为亲传弟子,摇身一变成了照夜清庭人人敬仰的大师兄。
有些人甚至会觉得封镜流这明明是因祸得福才对啊!
如果不是国破家亡流离失所后遇到了殷白衣,他终其一生大概最多止步于那个无名之国的王,撑死最多金丹期。又怎么可能像现在这样有了一步登天的地位,年纪轻轻修为便有了出窍期的实力,同时还具备了冲击更高层次的资格。
可问题是,这种幸运是封镜流自己求来的么?
他宁愿双亲健在、妹妹安好、家国尚存,也不想要现在这种好处。
封镜流从来不是如表面上这样稳重温和的性子,他的内心已经被童年那段凄惨的经历扭曲的不成人形,他就是最痛恨如殷雪弦这样什么都不需要付出就轻易拥有了旁人所奢求的一切的温室花朵。
修为和地位都是封镜流靠自己的本事和伪装得来的。
他刻苦修炼从来不怕任何艰难险阻、一视同仁照顾所有师弟师妹、于师父庭主乃至所有修为高深之人面前表现的谦和低调从来不露半点瑕疵、甚至封镜流敢说自己一定是整个照夜清庭最纵容呵护殷雪弦的同辈人。
封镜流并非对宗门毫无感激尊重之心,也没有要背叛照夜清庭背叛师父的任何想法。
可他控制不住心中的不甘……他所痛恨的也许只是在殷雪弦的身上看到了自己曾渴求的一切。她轻而易举拥有的甚至觉得理所当然的,是封镜流早在多年前就失去的东西。
是,封镜流确实没有刻意害过殷雪弦,他只是选择放任自流罢了。
那小姑娘还以为哪怕整个宗门的人都可能会责怪她,但封师兄一定不会那样对她的。
她从牙牙学语到后来亭亭玉立都是牵着这个大哥哥的手一路走过来的,这样一个疼爱自己的人又怎么可能伤害她呢?可殷雪弦那时候大概是忘记了,连亲生父亲都能把她遗忘了……又何况只是一个师兄呢。
“阿雪。”
男人止步于一米之外,终于确认了那背影分明就是殷雪弦。
殷雪弦回头的时候恰巧撞上了封镜流复杂难言的眼眸,他穿着一身标准的照夜清庭式衣衫,月白打底勾勒着鎏金云纹的束腰长袍,黑发半披半冠,长身玉立可谓是温文尔雅君子如竹。
她对他笑了笑,一切如昨,她只是出去游玩了一天便回了家。
“封师兄。”
封镜流没有辜负这么多年来的伪装,他脸上的表情很快就从不敢置信来到了衷心的庆幸,他没有表现过头喜不自胜上前把人抱住,只是如兄长般亲昵的摸了摸她的脑袋。
“回来就好。”
反而是平时这个时候早就该不好意思认错或干脆耍赖撒娇的黑发少女现在一反常态的上前一步拥抱着封镜流,她附在他的耳畔低语,“别难过,以后师兄会难过的日子还多着呢。”
“这只是开始,封镜流。”
本想表达亲近的男人伸手的动作微微一顿,他听见了那清脆嗓音之下仍然难掩恶意的内容,但垂眸看过去的时候怀中少女还是如往常般对他笑语晏晏没有一丝丝改变。
刚才那是……错觉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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