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阴沉沉的,一场春雨将落未落,祁遇回屋拿了一把油纸伞,一人一伞,从皇宫走到宫外的监察院诏狱。

    万敏急着铲除朱氏宗族,努力给朱玉罗织罪名,而真正的废太子余孽,则都交由了祁遇处理。

    废太子楚承渊于他有恩,细究起来他理应手下留情,可无论是师傅万平,还是坤仁宫里的皇后都没有开口多说一个字,那么很明显,这是一群弃子。

    诏狱常年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暗红色的血迹渗进墙壁的砖缝里,每块青砖都喝饱了人血,是无论多少水也洗刷不掉的污渍。

    从今年正月起,祁遇就兼领了监察院提司的外务,虽然只是四品官职,比从三品的司礼监秉笔还低半品,却能巡查缉捕、侦察审问、乃至调遣禁卫军,是个实实在在的肥差。

    坐上这个位置之后,该收不该收的礼,祁遇一文钱都未曾推辞,可该行不该行的方便,他却也一次都没有行过。

    桩桩“拿钱不办事”的事儿被传出去,他的名声很快就跌至谷底,而与此同时,也再没有人想走这位提司大人的路子了。

    皇帝耳目众多,自然能听到这些传言,有次同祁遇提起,责他贪财又不会敛财,笑笑便过了。

    这事儿在京官中闹得还挺大,前辅国中尉楚慎之也听说过,而在被关进诏狱成为死囚以前,他一直对祁遇这个人心存几分好奇。

    少年才子、青年奸宦,他的所作所为在某种程度上符合人们对佞臣的刻板印象,贪婪、无情且愚蠢。但从现实角度而言,他分明不刚正,却又真切地行了不阿之事。

    作为和当今陛下已隔了六代血缘的辅国中尉,楚慎之虽是个宗室子,日子却过得还不如京中商户。宗室不可为官、不可行商,领着微薄的俸禄,强撑起尊贵的名头,活得忒没意思。

    后来他意外结识了前太子,论起辈分来这殿下还是他族孙呢,他做不了太子属官,也没那个狗胆当人家的爷爷,好在朋友还是能勉强算得的。

    只是太子被废,楚慎之今朝有酒今朝醉,喝酒听戏苟且了两年,如今作为余孽被关进诏狱,要不了多久就要一杯毒酒下肚,也不知死后魂归何处。

    他这辈子过得稀里糊涂的,虽有两分诗酒上的潇洒才气,却又困在一身落魄贵族的皮囊里,什么好事都没干成过,好在也从未做过坏事,是个人品尚可的庸人。

    这便比许多人要好了。

    而在祁遇眼里,他还有一个无与伦比的优点——他和他那当了皇帝的大侄子,长了张七分相似的脸。

    想必,他的孩子也会像皇帝吧。

    好巧不巧,这日皇帝又来了揽芳阁,和周书禾宿在了一处。

    这让她不免有些心焦。

    世上没有什么好事能让一个人占全了,她费尽心思得到了皇帝的半分高看,能广开方便之门,可与之相应的,就会失去一些行秘密之事的机会。

    如果想要避宠的话……

    宫中较为受宠的几个妃嫔里,潇才人和柔嫔已死;嘉嫔还在禁足中;香嫔失了“效用”,又是个痴儿,皇帝对她淡了许多;贤妃整日待在宫中照顾大公主,向来不参与后宫争端。

    左算右算,只能从钟粹宫的庄妃娘娘处入手。

    正是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还没等她想到如何把宠分出去,庄妃那儿抢先出了事。

    深宫寂寞,皇帝身上投注了后宫诸人的绵绵情意,同皇后或者周书禾这样,从始至终对他无情的人少之又少,只是许多人在孤独中慢慢被磨平了心,也有些人飞蛾扑火终湮灭成灰。

    但像庄妃宁潺这样,几十年如一日的痴心不改,柔情蜜意经年不变,亦是难得一见的。

    她可以接受皇帝拥有有许多女人、宠爱许多女人,只要这些女人中有她一席之地便可。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和周书禾的入宫,有种不同于以往的占有欲,和她的惶恐一起逐日加深。

    自玉钗一事未成起,庄妃就开始认真关注周书禾此人,越看越是心惊,不为别的,只为她的脸,她太像白仙仙了。

    那个女人分明从未曾踏入皇宫一步,可这宫里却像是处处都飘荡着她的残魂,她入了元才人的身,让她越来越像她,又入了庄妃的梦,成为她挣扎不醒的魇。

    庄妃做过许多亏心事,做得多了便驾轻就熟起来,旁人生死不过是一念之间,可人人都有年少,她忘不掉自己谋害的第一个人。

    春夏之交百病从生,庄妃又正处在一个微妙的年纪,肾阴亏虚并失眠多梦,加上周书禾引她想起的烦心事,燥郁更甚,本来一个小小风寒,竟越发严重了起来。

    太后娘娘是庄妃的亲姨母,心疼自己已故兄长留下的孩子,亲自前去照看,不料也染了病,她身子骨虽然不差,但到底年近六十了,这一病便一发不可收拾,差点被夺了性命去。

    皇帝别的不好说,对自己亲娘还算上心,这下子后宫也不去了,什么周书禾白书禾通通撂一边,下了朝就去太后的永宁宫侍疾。

    用完晚膳,春叶去太医院拿调理的药材,又打听了一番皇帝去向,回到揽芳阁时神色郁郁:“娘子,陛下今日也不来后宫了。”

    佛堂一事周书禾只告诉了寄月一人,倒不是防着春叶,只是这事儿上寄存着她全家的脑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想着今晚将行之事,心中惴惴不安,千头万绪拢在心里,面色亦有几分凝重。

    春叶只当周书禾也同自己一般,盼着皇帝前来,因为求而不得才伤心难过。

    她打起精神安慰道:“陛下重孝,事关太后娘娘康健,不来后宫也是常事,只望祖宗护佑,太后娘娘快些好起来,陛下能得闲多来揽芳阁看看。”

    说着她想起方才拿的药包,又笑了笑:“奴婢之前还担心您心思不在陛下身上,现在想来奴婢真是傻,其实心不心思都无所谓,什么情啊爱啊的,比不上一男半女来得可靠。就像无论陛下再看重您,也不如对太后的心,所以不管是谁,都没有亲生的孩儿要紧。”

    周书禾不置可否:“那药派人熬着了么?”

    春叶点头:“奴婢按娘子吩咐,以调理郁气的名义让药房的丫鬟熬着在,只是今夜陛下不来,娘子还是要吃么?”

    “徐太医开的这助孕药本就能做调理用,左右无事,先喝着吧。”

    “是。”春叶高兴起来,“等日后咱们宫里有了小殿下可就热闹了,奴婢还没照顾过小孩子呢,明日就得学起来,免得笨手笨脚的被娘子恼了,打发去做洗衣宫女。”

    周书禾被她的快意感染,也跟着微微扬起嘴角。

    春叶这姑娘有时候像个翰林院的直臣,忠心勇敢并着迂腐,为了忠诚可以不要命,脑子里却都是礼仪道德的条条框框。她忠的若是君,便要他明辨;忠的若是后,便要她贤德;如今忠于宫妃,也一直耳提命面着要她争宠。

    这会儿倒是想明白了一半,虽然她不知晓周书禾心底的隐情,却殊途同归,和她落脚到了一处。

    孩子。

    夜幕四合,各宫都陆续点了灯,周书禾喝过药,叫来寄月服侍歇息,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卧房,屋门打开,又被沉沉合上。

    小佛堂里的烛火猛烈跳动了一下,映照出堂内供奉的神像。

    她独自走入堂内。

    周书禾不认神佛,此刻透过这尊眉眼低垂的铜像,却恍惚见到神明对人的怜悯。

    天地不仁,神明从来不会特别怜悯某个人,她看到的怜悯,其实是她对自己的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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