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盛然的眼泪掉得很短暂。
他两辈子加起来也没怎么掉过眼泪。
因为, 他其实并不习惯这种没有实际效用但是在情绪方面十足有效的宣泄方式。
对他来说，有掉眼泪的时间门，他可以做很多事情。
五分钟后, 他把自己从黎瑜的肩上挖了出来。
黎瑜手指一直搭在他的脖颈上, 很有分寸地离腺体隔了一段距离，轻轻摩挲着, 像是通过揉捏的方式来安抚小动物。
温盛然从他肩上起来之后，他透过月光确认了一下他脸上的神情。
然后，他低下头，亲了亲他挂着泪珠的眼睫。
“回客厅吗？”他轻声问。
温盛然点了点头。
两个人先后回到了明亮宽敞的客厅，黎瑜给温盛然倒了一杯温水。
温盛然的眼睛是通红的，鼻子也是红的。
他坐在沙发上, 无意识地把一旁柔软的抱枕扒拉过来, 放在了膝盖上，短暂地出了会儿神。
然后，他的视线落在了黎瑜的肩膀上。
“……”温盛然开了口, 声音有些哑, “对不起。”
“明天我给你洗。”他小声道。
“没事。”黎瑜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这件衣服不贵, 不用手洗, 我一会儿洗完澡直接丢洗衣机就行。”
他顿了顿，失笑, “要跟我这么客气么？”
相处得久了，他就发现。
温盛然身上有很多很奇妙的特质。
因为家庭环境，他其实应该是很小就比较早熟，但是骨子里, 他其实并不适应这种成长。
喜欢吃甜的。
喜欢毛茸茸的玩偶。
对亲近的人会无意识地卸下心防。
这就导致了，黎瑜跟温盛然平时相处的时候，总会觉得他又乖又黏人，就像喂熟了就蹭着他裤脚的猫。
但是要是小猫受伤了。
它依旧还是会习惯性地躲回自己的领地舔舐伤口。
连带着面对他都会觉得拘谨。
……还是要慢慢养。
他想。
温盛然想起自己刚刚在厨房间门里干了什么，耳根有些红地别开了眼，没敢说话。
黎瑜也不想在这件事上逗他。
温盛然哭完，就是把这件事宣泄了一半。
他直接开了口，进入正题。
“你跟温帆之间门。”他道，“之前到底闹到了什么地步？”
最开始温帆出事的时候，他确实替对方觉得很惋惜遗憾，心情也有些沉重。
没有人会愿意见到这样的事。
更何况他虽然不喜欢温帆，也是从小和对方一起长大的。
但是紧接着，温琰就上了门。
之前，在他们对峙的过程中，他虽然一直没说话，但是也一直在听。
温琰的判断确实武断而感情用事，他的做法也确实愚蠢，但是以黎瑜对温琰的了解，他很清楚地知道温琰究竟在想什么。
而之所以对这件事没有怀疑，原因很大一部分上，是因为温帆是真的被强迫了。
感情影响判断。
尤其是曾经最亲近的人被伤害。
在这件事上，温盛然就已经天然有了劣势。
他清楚，但是他不相信这件事跟温盛然有关系。
于情理上，他了解温盛然。
他们朝夕相处了那么久，对方究竟是什么性格他太了解了。加上温盛然曾经告诉他的秘密——
他觉得，一个自己在这件事上有过阴影的人，哪怕真的是要报复别人，大多数情况下，都会下意识地回避用这种自己受到伤害过的方式。
于客观上，温琰的证据不足。
而且，温盛然本身就是温家的孩子，完全不需要用这样的方式来巩固地位。
相反……
黎瑜顿了顿。
在证据出来之前，他不太愿意用这样的恶意去揣测一个受到伤害的oga，尽管，他心里已经隐隐有了预感。
他暂且把预感放到了一边，选择了先了解情况。
温盛然沉默了一瞬。
然后，他开了口，把从温帆回来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告诉了黎瑜。
冷静下来之后，思路就会格外清晰。
他说得很慢，但是重点都包含在了里面。
包括一开始他和温帆的谈判，和那一天，温帆来他房间门的时候所说的话。
黎瑜一直安静地听着，一直到听到他们最后的谈话内容的时候，他停顿了一下。
说着说着，温盛然也逐渐停了下来。
等到说完，他的脸上浮现了几分若有所思。
“有些奇怪。”黎瑜道，“是吗？”
温盛然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其实我和他，我们俩之间门早在第一天就把话说开了。”他道，“他其实完全没必要再跟我吵一次架，然后强调那么多。”
尤其是跟他说，他不会放弃的那里。
就好像是要故意引起他的注意，生怕他不防备他似的。
温盛然也是气急了。
事后，他其实有些后悔说那些话。
但是现在想想……
温帆那一天，整个人的状态，真的太奇怪了。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黎瑜思忖了一下，“或许，那一段，他录了音。”
温盛然顿了顿。
他其实也是这么猜测的。
“嗯。”他道，“毕竟，那一次我跟他的谈话，甚至提到了威胁。”
如果让林彤盈和温琰听到。
那就是他针对温帆，想让他完蛋的实锤。
“但是他没放出来。”他想了想，“不过也是，录音这种东西就是双刃剑。首先，他要面对的问题就是为什么他会事先想到录音，这件事就够他头疼的了。”
黎瑜顿了顿：“嗯。”
温盛然思绪复杂，然后，他想到了什么，笑了笑：“要是被……温琰听到，又要说恶毒了。”
他看向了黎瑜，道：“哥哥，你要被我拉下水了。”
黎瑜沉默了一瞬。
“被他这么认为就认为吧。”他平静地道，“他的评价又不算进我的业绩考核，跟我有什么关系。”
温盛然被他逗笑了。
他一笑，空气中凝滞的气氛终于有些缓和。
黎瑜叹了口气，把他连人带抱枕抱进怀里慢慢地揉。
他的手法已经很熟练了，温盛然几乎舒服得想哼哼，翻了个身，然后想起了什么，犹豫了一下。
片刻后，他小声道：“哥哥，你怎么不问我易诚和李扬的事。”
他说话的时候，呼吸就打在黎瑜的胸口往下。
黎瑜揉他的力道重了一点，温盛然小声地喊了一声“疼”，他才放回了原来的力道。
“李扬早八百年就被李家老爷子管着了。”他淡淡地道，“这件事圈里的人大部分都知道，基本当笑话看，温帆一说他，我就知道他是在硬凑，营造出证据很多的效果。”
也就温琰听不出来。
“至于易诚……”他顿了顿，“你还敢提么？”
温盛然颤了一颤。
alpha低下头，看着在自己腿上安静又乖巧、神情却明显慌乱起来的oga，不为所动，开了口。
语气很淡，带着严厉。
“温盛然。”他慢慢地道，“他纠缠了你这么久，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温盛然把脸埋进了抱枕。
装死。
alpha的手指放在他的脊背上不轻不重地揉捏，像是警告：“不准不说话。”
温盛然讨好地蹭蹭他。
“……也不准撒娇。”黎瑜冷着脸。
“真的不能吗？”温盛然仰着脸看他，眨巴眼睛。
这个视角实在是有些犯规。
黎瑜呼吸一滞。
他蓦然别开了眼，手上的力道却不由得加重了些。
这一下恰好揉在腰窝的敏感带，温盛然整个人颤了一颤。
不过，片刻后，他还是开了口：“……不想让你担心，我觉得我能处理好的。”
他习惯了自己解决问题。
黎瑜沉默了一会儿，他道：“所以，我得从别人嘴里知道这件事。”
温盛然有些局促。
黎瑜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颇有些又爱又恨的感觉。
片刻后，他轻轻叹了口气：
“算了。”
“下次不许了。”他轻声道，“我会很担心。”
温盛然忙不迭地点头。
“不过。”他皱着眉，“我也不知道，易诚是什么时候和温帆联系上的，我记得他们不认识。”
“还没到不认识的地步。”黎瑜淡淡地道，“他们有过交集，只不过不熟而已。”
在这个社交圈子里，没有谁和谁是完全不认识的。
区别只是关系的亲疏远近。
“这件事我们就别想了。”他捏了捏温盛然的脸蛋，“现在案件已经立案了，应该很快就会有结果。”
温盛然顿了顿：“……我估计得去趟警局。”
如果调查到他身上，不管是不是跟他有关系，如果有口供，他这一趟应该是必须要走的。
“害怕吗？”黎瑜问他。
“还好。”温盛然顿了顿，道，“身正不怕影子斜。”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温盛然窝在黎瑜怀里，看着外面清冷皎洁的月亮，突然想起了什么。
与此同时，黎瑜开了口：“今天晚上应该你做饭的。”
温盛然看着他。
“不是要请我吃饭吗。”黎瑜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忘记了？”
温盛然没有忘。
但是他没想到黎瑜也没有忘。
他有些窘迫：“……我已经订好了票的。”
“什么票？”黎瑜问。
“……城西摩天轮公园。”温盛然小声道。
黎瑜思忖了一瞬，想起了那是个什么地方，眼里有了笑意：“我好像只答应了你一起吃饭，没说要和你一起去……嗯，坐摩天轮？”
温盛然涨红了脸：“你必须去！”
黎瑜顿了顿，叹了口气：“好霸道啊宝宝。”
情绪激动的时候他叫这个称呼温盛然不觉得有什么。
冷静下来，他就整个人都烧了起来。
“……能不能不叫这个。”他小声道，“你叫我名字就行，像温琰那样。”
“盛然。”黎瑜顿了顿。
他看着温盛然：“可是我不想当你哥哥。”
当初的假设是假设。
现在，温盛然跟他确实没有血缘关系。
黎瑜觉得他必须要纠正一下温盛然在这方面迟钝的认知。
温盛然眨了下眼睛。
他放弃了跟黎瑜讨论这个话题：“……其实我还有个礼物要送给你，本来要今天去拿的。”
礼物，晚餐，摩天轮。
这三个词摆在一起，这其中的意味实在是太明显了。
黎瑜眼眸微闪，看着温盛然不开窍的、一副自以为瞒得很好的模样，却还是忍不住叹气。
他把人抱起来：“走吧。”
温盛然被他托着屁股抱小朋友似的抱起来，手忙脚乱地抱住了他的脖子，声音都慌了：“去哪儿？”
“反正也睡不着。”黎瑜道，“把你的承诺给我兑现一下。”
说是兑现承诺，其实也就只有袖扣可以拿。
他们订好的晚餐餐厅早已停止营业，摩天轮乐园也关上了大门。
黎瑜开车，两人溜达了一圈，拿了袖扣之后，就在乐园旁边的小吃一条街停了车。
这里全是从游乐园出来，还没回民宿的游客。
人很多。
温盛然被黎瑜牵着走，在人群里穿梭。
夜市灯火明亮，热闹非凡，很容易就让人的心情变得很好。
他起先还有些懵，后来，就融入了夜市的氛围，好奇地往四处看——
说实话。
这种地方，温盛然平时真的不会来。
他几乎没出去旅游过，更别提本市，穿过来之后，活动地点更是狭窄，一个人的时候，他根本想不到要出来玩。
黎瑜刚开始还牵着他，后来就发觉自己牵不住了。
又一次在路边的小吃摊抓到人之后，他又好气又好笑地把人拎到了一旁。
刚打算开口训，嘴上就被塞了一块桂花糖。
温盛然拆了一半包装，黎瑜沉默地把露出来的糖咬住之后，他就把包装抽走丢进了垃圾桶，再回头，alpha已经把糖咽了下去。
“好吃吗？”温盛然问他，眼睛亮晶晶。
“……太甜了。”黎瑜道。
温盛然不服气地嘀咕：“我觉得还好吧。”
黎瑜低下头去找他的嘴唇，两人在灯火映照不到的角落里，交换了一下彼此嘴里的味道。
松开的时候，温盛然脸有些红，问他：“现在呢？”
“太甜了。”黎瑜看着他，嘴角勾了勾，说的却还是一样的话。
温盛然：“……”
他愤怒地松开了拽着黎瑜衣服的手。
感觉自己被骗了。
黎瑜把他的手牵了回去：“然然。”
他叫他的名字。
温盛然看着他，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
“在一起吧。”黎瑜道。
温盛然一下子僵在了原地。
他的身后还有些来往游客走动说笑的声音。
不远处，摆着套圈的摊子，摊主的小孩儿规矩地坐在小板凳上，有些好奇地看着他们，一双干净的眼睛又大又亮，像是黑葡萄。
温盛然好半天才回过神，他张了张口，说的却是：
“你怎么抢我台词。”
他精心准备的告白计划！
……虽然他差点把这件事情忘了。
但是！
黎瑜的眼睛里有了笑意，语气丝毫没有歉意：“嗯，我就是想抢你台词。”
温盛然：“……”
这个人怎么这样！
他看着黎瑜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突然反应了过来：“你早就知道我要表白了！”
黎瑜看着他，沉默了一瞬：“不，我才知道。”
“其实我一直以为，之前你让我亲让我抱那么多回，还让我当着别人的面把你说成我男朋友。”他道，“是在做慈善。”
温盛然：“……”
不知道为什么，黎瑜这么一说，他觉得他像个被白嫖的傻子。
……他好像确实有点明显。
“知道你还逗我。”他忿忿地嘀咕。
“没逗你，等你。”黎瑜道，“就是等得有点着急。”
所以终于忍不住主动了。
“你的答案呢？”他问。
温盛然顿了顿。
他看着黎瑜，对方垂着眼眸看他，眼底全是专注和认真。
这是他喜欢的人。
第一次表白，他的表现慌乱而无措。
对方始终没有多说什么，给了他足够的考虑的时间门。
从他们认识开始，对方对他就温柔而包容，但是却不止温柔和包容。
哪怕是今天晚上，在他满身污泥的时刻，黎瑜也毫不犹豫地选择站在了他身边。
而只有他知道，温琰和林彤盈误解他，他不在乎，温帆给他泼脏水，他不在乎，哪怕他为此而难过和失望，但是其实，他本来就有预期。
他最在乎的，是黎瑜怎么看他。
意识到这件事的那一刻，他终于明白，他有多喜欢黎瑜。
黎瑜是月亮。
而他想把月亮从天上摘下来。
或者，走到他身边。
“我愿意的。”他轻声道。
黎瑜的眼睫颤了一颤。
“我愿意和你在一起。”他看着黎瑜，认真的，坚定的，“哥哥，我们试一试。”
下一秒，炙热的吻落了下来。
他闭上眼，主动踮起脚，搂住了alpha。
时间门不对，地点不对，他的表白计划做了那么久，最终还是因为意外而没能成功实施。
但是温盛然并不后悔。
因为，他终于握住了他的月亮。
而他的月亮，也终于得偿所愿，拥有了他。
-
回去的路上，发生了一个小插曲。
他们在即将进家门的时候，在门口发现了穿着制服的警察。
核对了姓名身份、出示完相应证件和手续证之后，为首的小哥开了口：“温先生，根据调查，您与我们手上正在侦办的一起案件相关，有些事情需要问您，麻烦您跟我走一趟。”
温盛然点了点头。
临走时，他看了一眼黎瑜。
对方看着他，神色不明，显然是心疼了。
他作口型：“男朋友拜拜。”
黎瑜顿了一顿，神色缓和了一下：“我会去接你。”
温盛然笑了，跟着警察离开了房间门。
坐到车上的时候，他身旁已经坐着一名oga女性，穿着职业装。
看见他，对方礼节性地打量了一下，然后伸出了手：“你好，我来自于oga保护协会，按照规定，整个侦查过程中，我会全程陪同，为你提供帮助。”
“辛苦了。”温盛然点了点头。
三性平权运动发展到现在，各种规定已经愈发完善。
oga数量稀少，社会地位又低下，一度沦为玩物，近些年，oga保护协会应运而生，用来保障oga在各行各业的权益。
因为oga体质特殊，具有“发情期”，而发情期期间门，是几乎没有自主意识的，因而在审讯过程中很容易被利用，也很容易处于弱势地位。
所以，每一个牵涉到刑事案件的oga，都会配备一个来自于协会的成员。
配备给温盛然的这一位，经验也十分丰富。
温盛然原本还有些紧张，看到她之后，情绪就安定了下来。
传唤进行了两天，两天之后，温盛然跟着警员到了大厅，跟她作告别。
对方看着他，夸赞他的语气很由衷：“盛然，你是我见过条理最清晰、也是最冷静的oga。”
“谢谢姐姐。”温盛然笑了笑。
“不客气。”她拍了拍他，然后道，“那是你的家人么？”
温盛然停顿了一下：“我没有家人了。”
对方想起了接触的资料，顿了顿：“抱歉。所以那位是……？”
“男朋友。”温盛然嘴角勾了起来，看向了走向他的黎瑜。
女人恍然。
“祝你幸福。”她笑道。
“谢谢。”温盛然道，然后看着她离开了大厅。
“在聊什么？”黎瑜问。
“在聊——”温盛然抱着他蹭了蹭，“不告诉你。”
黎瑜：。
“怎么样？”他问。
温盛然轻轻吐出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另一边，温琰僵坐在书房里，脑海里，是刚刚打的那通电话。
“对于你弟弟的调查已经结束了。”他道，“没有发现任何他与嫌疑人有通谋的嫌疑，所有的通讯记录和信息都只能证明嫌疑人在单方面骚扰他，在事发的前两天，他就已经把嫌疑人拉黑了。而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半个月前的咖啡馆。”
“……半个月前？”
“是。”
“当然，谈话的具体内容我们不清楚，但是无论事发前后，都没有证据表明他和这起案件有关联，考虑到嫌疑人在信息中使用过多次过激言语，结合种种证据，基本可以证明，你弟弟所说的事实成立，你可以放心了。
“对了，他现在应该已经回家了吧？”
温琰张了张口。
秋日的夜晚冷寂，他没有穿外套，却丝毫没有感觉到冷。
挂了电话，他的头脑一片空白。
……温盛然跟这件事没关系。
怎么可能。
他跟这件事没关系……
那他说的那些话！
还有林彤盈……
林彤盈当时说的那些……
温琰整个人脊背发凉，全身都是冷汗，攥着手机的指节发白。
就在这时。
他听到了楼下骤然传来的敲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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