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地,白烟散去,红亮的巨石竟变成了雪白的山丘!

    “大木碎石——”

    随着高台上的一声喝令,几十支壮汉大队轰隆隆拥来,各抬一根粗大的渗水湿木,齐声喊着震天的号子,步兵冲城一般扑向沟道中心,一齐猛烈地撞击雪白的山丘。不消十几撞,雪白的山头轰然坍塌,一片白尘烟雾顷刻弥漫了整个河谷。

    随着白雾腾起的,是峡谷中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浪。

    山腰的小村姑高兴得大呼小叫手舞足蹈,只在姬胡身上连连捶打。姬胡不断挨着小村姑的粉拳,脸上却笑得不亦乐乎。

    “清理河道——”

    随着沟道中的红旗摆动,喝令声又起。峡谷中的赤膊壮汉们全部撤出,沟道中却拥来大片黑压压人群,个个一身湿淋淋滴水的皮衣皮裤,一队队走向坍塌的白山。峡谷中处处响彻着工头们的呼喊:“搬石装车!小心烫伤!”

    山腰的姬胡兴奋不已,索性坐在树下与老人攀谈起来。

    老人说,周王如此年轻,不想眼光却毒,一眼便看准了姒禹这个神工!要不然,涝水河渠三大难,任谁也没有办法。

    姬胡来了兴致:“何为三大难?”

    “老夫也略懂治水,今日也高兴,便给将军摆摆这引涝三难。这第一难,便难在选准引水口。若是寻常水工,一定会选那易于开凿的土塬地段,一是图个水量大,二是图个容易施工。可如果真那样办,修成了也是三五年渠口便坏,和那些井田废渠一个样。

    姒禹选这引水口恰是石山,激流再冲刷也不会垮塌走形,一道三尺厚的铁板在龙口一卡,想要多大水便是多大水。更有一样好处,又隐秘又坚固,但有一营士兵守护,谁想坏了龙口,哼!只怕连地方都找不到。纵然找到了地方,也难摸上来,你说神不神?”

    “神!”姬胡击节而赞。

    老人谈兴更浓了:“这第二难就是打通瓠口了。将军也看了这开石的过程,这火烧,激醋,木撞的三连环之法,当真是比大禹还神乎其技!更有一绝,由此得来大量的白石灰,还是亘古未闻的上好泥料。加进麻丝细沙砌起砖石来,结实得泡在水里都不怕!你说神不神?”

    “神!那第三神呢?”姬胡附和问道。

    “这第三难,便是百余里干渠了。开渠不难,难在过沙地,筑斗门,架渡槽,防渗漏,灌盐碱这五大关口。此中诀窍多多,老夫却是絮叨不来了。有朝一日,将军自己请教水工令便了。”

    一番叙说,听得姬胡感喟不已:“老人家,你说这大渠几时能完工啊?”

    “指定九月之前!”老人一拍胸脯,自信的神色仿佛自己便是水工令。

    姬胡大笑:“好好好!借老人家吉言了。”

    说话之间,暮色降临。芮良夫过来低声说,最好在幕府歇息一夜,明日再走。姬胡站起来一甩马鞭:“不用,立即出山!”

    他转身又吩咐祁仲,将随行所带的牛肉干饼,全部给老人与小村姑留下。二人正要推辞,祁仲已经麻利地将两个大皮囊搁在了老人面前,说了声:“老人家不客气。”

    说完,他便一溜快步地追赶姬胡去了。老人与小村姑感慨唏嘘不已,一直追到山头,殷殷看着姬胡一行的背影消逝在茫茫山林。

    冬去春来,伯姬已经熟悉了自己所居的这座临淄齐宫中最为清幽的庭院。

    南宫,是整个临淄齐宫中最偏僻的一处园林庭院。这片园林坐落在宫城东南角,有一座山头,一片大水,有摇曳的柳林,有恰到好处的亭台水榭,可就是没有几个人走动。在车马穿梭,处处紧张繁忙的临淄城,这里实在冷清得教人难以置信。

    伯姬刚刚远嫁,齐侯吕寿便指派了这座宫殿给她居住。一位在齐宫中混了大半辈子的宫女,在受了她的恩惠之后,一脸忧戚而又颇显神秘地说了一个传闻:阴阳家说,南宫上应太岁星位,太岁乃古代星名,亦称岁星,即当代天文学中的木星。堪舆家们都认为,在与太岁对应的土地上建房,不吉。

    当年先齐侯乃夺位之后匆忙修建临淄城与新齐宫,未曾仔细堪舆便修了这座南宫。之后住进来的嫔妃与夫人,不是失宠便是早亡,个个没得好结局。老侍女最后一句话是:“南宫凶地,不能住。夫人乃齐国正夫人,周室公主,天子之妹,该换个地方也!”

    伯姬微微一笑:“换何地?难道与党孟氏的夏宫对调么?”

    说罢拂袖而去,老侍女惊愕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整个齐宫谁不知道,党孟妊所居之夏宫乃是最炙手可热之所在。齐侯吕寿除了在前殿处理朝政,一入后宫便整个人泡在夏宫,一应用度皆与正夫人比肩。

    老侍女是强忍着没将所知实情告知于伯姬。其实,伯姬居于南宫,乃是党孟妊出的主意。当初,伯姬的远嫁车队还没进入临淄城内,齐侯的庶长子也就是党氏之子突然发烧,急召卜官前来占筮。比划半天,得出的结论是,星象不利,有灾星入齐宫,与公子命数犯冲。

    这灾星是谁,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齐侯犯了难,这婚事可不是说悔就能悔的,人也来了,总不能拦在宫外吧?还是党氏出主意,说南宫犯冲,正好由命硬犯克的伯姬去镇住,岂不负负得正?

    吕寿言听计从,不仅将伯姬的住处安排在了南宫,且心里膈应的他除了大婚当夜之外,根本将自己这位正夫人抛诸脑后,见都没再见一面。如此,伯姬一嫁入齐宫,便相当于被打入了冷宫,如之奈何?

    面对如此困境,伯姬倒并没有像寻常女子那般只是一味地自怨自艾,而束手无策。她毕竟是周室的公主,从小见惯了后宫女子间的倾轧与争斗,党孟妊的那些伎俩还不够她看的。

    可问题的症结还是在齐侯吕寿身上,这个男人自弱冠起便对父辈定下的这桩政治婚姻十分抗拒,且认定了自己是个克夫的扫把星。这种根深蒂固的观念可不是旬日间能改变的,该怎么办呢?

    夜幕沉沉,伯姬望着天边的那轮弯弯新月陷入了沉思。该如何展开反击,那个头披黑纱的巫女数日前已经给了四字方略:“以退为进。”

    她记得,当时自己不以为然,冷笑了一声:“汝所讲‘以退为进’,何其易也?本宫如今形同打入冷宫,不退又如何?已入退无可退之境,还待如何?”

    “公主所言差矣!退无可退,才有反击余地。公主请细想,二人狭路相逢,以拳搏击,是直直出拳更有力量,还是收回拳头,后退一步,再猛然出击更有力量?”黑纱后传来一名年轻女子清亮的声音。

    “自然是收回拳头再出击更有力量。”伯姬缓缓应答,语气已渐趋舒缓。

    “公主无论如何也是周室公主,天子亲妹,下嫁与齐国,却被一个妾室逼得离宫别居,幽闭不出。长此以往,嫡庶礼制不分,妻妾之道颠倒,不需公主说一个‘委屈’,满朝大臣,举国民众,皆会众口汹汹。公主什么都不必说,自有人为您主持公道。”

    此女口口声声称呼她为“公主”而不是“夫人”,这令伯姬顿生亲切之感,瞬间不由得将她看作自己的娘家人了。

    “你说的不无道理。”伯姬轻蹙眉头道:“只是,君上始终认为本宫命硬克夫,纵然他因物议沸腾而不得不来,其心也不在此处。留得住人亦留不住其心,如此……要他何用?”

    “公主身份尊贵,自然不似那党孟妊,做小伏低地讨君上之欢心。其实,各花入各眼,公主亦有自己的可取之处,何须做小伏低?”

    “哦?你有办法?”伯姬心头一喜,哪个女子不希望能与夫君举案齐眉?纵然贵为公主亦不能免俗。她所虑者,是要她摧眉折腰做出种种卑贱姿态,那她情愿幽居终老。如今听巫隗所讲,似保持本性亦能引得夫君垂爱,如何不喜出望外?

    “嗯。”巫隗点了点头,十分有把握地说:“君上自幼为公室贵胄,身边珠围翠绕,是被女人捧着长大的。什么样的讨好媚态没有见过?公主若如那些卑贱女子一般,乃是自轻身份,反会被君上看轻。若君上来南宫,公主应如此如此……”

    耳语得一阵,伯姬的秀目中渐放光芒,倏忽又满是疑惑,似乎不敢置信,她抬头问道:“如此这般……能行吗?不会适得其反吧?”

    巫隗咯咯一笑:“想那孤竹公主初入卫宫,乃是连卫侯和的面也见不上的,如今怎样了?这后宫之事,若是我巫隗不能为,则天下便无人帮得了公主了!”

    “这事本宫听说了。”伯姬扑哧一笑:“不过,孤竹公主那事不难,卫侯和心无旁骛,亦无芥蒂,何况偌大一个卫宫,只有这么一个千娇百媚的美人,有何难哉?姐姐若是能解决了我这里的问题,才真正当得‘后宫谋士’四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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